《海天》傅克心

3、第3章 狭路相逢

　　我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包裹着下身的筒裙令我行动不便，于是我干脆从大腿边将它划开，下肢的肌肤就直接裸露在空气中，更是浸在雪地里，短短的靴子阻挡不住落入其中的积雪。我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料扎在靴子上，勉强把小腿以下遮盖住。但是此时靴子里已经隐隐有了湿意，寒冷刺骨。身上，由于刚出来那段时间的奔跑，虽然略有发热的迹象，却被冷风吹得更加难受。然而我的头脑却无比冷静，咬牙忍受着寒冷，我告诉自己，我在享受自由呼吸的感觉，我的肺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健康，我在争取自己的出路，所以，我很愉快！很幸福！

　　可是……冬天会有什么样的野兽可以捕猎？在这山林里我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怎样才能保证准确地找到回去的路？是不是留在庙中等待路过的人的援助要更好？一个又一个问题在脑海中掠过，我一个一个地排除，找出答案和解决办法。无疑，现在要做的事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自救的方式。在庙里等待救援的机会实在太小了，就算等，等来的也许也只能是追兵而已。所以——一定要尽快离开，而且可能还要趁着这大雪封山的天气。从小生长于大城市之中并且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我，论起野外生存经验，可以说缺乏得不能再缺乏。此时欲图自保，只好靠从书本上故事中看来的点滴并加进自己的思考来解决。肯定不能保证完备保险，但也仅能尽我所能了。

　　我抬头看看天，天色十分阴沉。心头一凛，想到了一个遗漏的地方。立即在路边的树上用刀划下几根树枝，用从沈劲怀中搜到的火折子努力试着把它点着。可是，树枝实在太潮了，没有一枝可以点得着。我几次尝试几次失败，烦躁之余隐隐有丝害怕，把树枝全扔到脚下，持刀快步向庙的方向折回去。至少要带着火把出来；或者实在太迟就只能等明天再出发。

　　雪花悉悉簌簌的落地声之中，突然传来几丝不对劲的声响。我此刻浑身都处于紧张的状态，听觉也异常敏锐，警觉地停住脚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令我浑身毛骨悚然的一幕。尤其是当我意识到面前的生物是什么的时候。

　　记得以前在动物园里看到狼的时候，我觉得它们论外形并不可怕，只是有点像某些种类的狗但是比狗大一些而已。故事书里讲的狼是那么凶狠残忍，但我却从未有过切身的体会。然而，如今面对着这一只我完全可以肯定不是狗的动物，我的腿有些发软了。也许如果没有看过那些故事，我还不会这么害怕吧……

　　蓉蓉，坚持住！……海天是学过武的，而且她的身体很轻灵，所以还并不是毫无胜算……至少，能划到它一刀，哪怕被咬到也是值得的。只要不被它咬到喉咙，其他地方都并不致命！

　　我给自己壮着胆，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不知死活。不管怎样，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与其直接认命，不如拼搏以后再认命。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的欲望，握住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刀缓缓在面前举起。深呼吸的作用使得腿不再颤抖，我站稳了。再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凝视着敌人。它也在静静地看着我，但是那尖尖的耳朵和吐出的舌头间隐约露出的闪亮牙齿泄露了它的凶残。

　　我不能先发制人，我要等到它攻击到最近的地方再迅速出手。

　　可是，随着它慢慢地向我走近，我发现它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点点印记。虽然天色暗了下来，但是我仍然能够辨认出，那是鲜红的颜色……是血！难道它受伤了！而且它的身形并不天大，可能还是只未成年的狼吧。我有希望，我是有希望赢的。我继续给自己打气，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它。

　　它显然感受到了我凝结的杀气与战意，从口中发出了隐隐的嘶嘶声。突然它放声长嚎了起来，我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在它向我跃来的那一刻我也猛然跳了起身，在向旁避开的同时我发现自己没有出手的机会，只想等到落地后再调整动作，但显然不管海天受了多么严格的武学训练我的身体灵活程度都无法和一只尽管已经受伤的狼相比，我来不及再跳起第二次以避开它，就在站稳的同时它从空中向我扑来，我用左手抓着刀鞘向它挡去，它的力量却将我扑倒在地，它的利爪划破我前胸的感觉令我胆寒，但就在我几乎绝望地等待最后一击来临的时候海天的带着无比仇恨的声音突然带着回声震撼地响起，那总是柔和的声音却在此刻变得凄厉无比：“——去死吧！！！”

　　紧握住刀把的右手并没有受到攻击，在疼痛已经传播到全身神经的时候我的腿奇迹般地支起身子半站起来，我的刀在身侧划过一个弧度，反手握住的刀尖带着刀刃的方向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和划破空气的声音从搭在我肩上的狼的下腹直往上狠狠撞击上它柔软的部位。

　　当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心头只有一个震撼，甚至压过了疼痛：这，真是把锋利的刀……

　　狼倒在了我的面前，它的身体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血泊。而我的伤口也已血流如注。

　　我急急脱掉那件已被我撕破绑腿的薄衫，再度撕成细条草草包扎了一下并不深的伤口。我知道自己的动作得快，因为或许会有成年的狼再度出现。我没有忘记这只小狼在进攻前的那声长嚎。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拖着它回去，急欲逃亡的心理却一时被心头闪过的蓝遥那苍白的面容给压住。我收回了欲拔腿狂奔的脚步，尝试了一下，发现它的重量并不是太不可承受，就用布条缠上粗树枝，拉起狼的尸体在雪地里尽量快地前行。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是已经显得黑洞洞的树林，雪地上却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条流淌着暗红色的道路。我心里一动，突然涌出一种错觉，好像我以后要一直在血铺成的道路上走下去……

　　从她瘦弱的身体里看不出来，海天的体力其实很好，以一个小女孩来说，力量也是着实令人吃惊的。我应该要感谢海天的临时爆发，应该说是她的觉醒救了我，和她自己吧。想起来很后怕，所以我不让自己回忆刚才的情景。我一直尝试着和海天说着话，可是自从她刚才的那声怒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开口，也许她又缩回自己的那个小小的领域去了。我也放弃了和她交流，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狼肉会好吃吗？我没吃过狼肉，我又不是广东人……不过即使是广东人也未必尝过狼肉的味道吧，与这个时代不同，我所属的那个时空里狼搞不好都已经和老虎一样成了濒危保护动物了呢……蓝遥能吃狼肉吗？也许他的肠胃还不能接受这么难消化的东西……该怎么办，若有稀粥之类清淡的食物就好了，可是哪去找啊？……不行，我得先解决了自己的胃口问题，然后马上去替他找食物，附近能有猎人或者山民么？……火堆应该没有熄灭吧，刚才我应该添些柴火再出来的……回去这一身的血，会不会惊吓着蓝遥呢？我要不要先把自己身上洗干净，再披上一件衣服挡住血的颜色……

　　我不住地在脑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但同时却又拼命提着自己的精神，告诉自己要警惕，也不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身上伤口的疼痛之上。好在刚才并没有走得太远，回去的路上也并未花去我太多时间，沿着自己在树上刻下记号所留的路标，我已经在不远处看到了那座破落的小庙宇隐约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长出一口气，浑身瘫软，可是我的眼眶中已经涌上了一股热流，令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努力眨巴着眼睛让泪水快速蒸发在空气里，可是却感觉到泪和血都已迅速地凝结。痛也似乎被冻住。刚才的经历令我意识到，生与死的差别有时就是这么细微。

　　还是太天真了。我的很多想法是不可行的。我不可能就这样凭自己一人之力一路顺利地带着蓝遥回到远在江南的建康；现在回去，我要给自己止血、再想办法给伤口消毒，疗伤。求人帮我带蓝遥下山，找一个村庄，应该还是会有人同情我的吧。就算没有人愿意帮我，我也可以出卖劳力来养我和蓝遥，挣够足够的钱做旅费，……总之，我们一定会活下去……并且做到我们要做的事。

　　我终于到了庙门口，把拉着狼尸身的木棍一松让它掉落在地，甩着酸痛无比的右手就准备抬脚走进去。万籁俱寂，耳边只是悉悉簌簌的雪花落地声。突然我的步子停住了。浑身都在刺痛，但我的精神依旧紧张，我的听觉仍然敏锐。远处，不，已不是远处——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喧闹声，人声，马蹄声，犬吠声……

　　是猎人？不，不是猎人！我一直压抑住的恐惧的心突然冲上了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回转身把庙门紧紧关上，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做法到底有何意义。又跑到狼的尸体边上站好，我急促地喘息着，却越发觉得喘不上气；灭顶的绝望涌上了心头。他们来得好快，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样……

　　我，不能这样……扬武将军沈劲的女儿，即使死也要勇敢地战死，为护住父亲大人的遗体而英勇地死……他们固然不会放过我，可我又如何会让自己落在他们手中？

　　我的发辫其实早就散了，但刚才一直没有工夫重新打理。我意识模糊地把刀交到左手，右手抬起，拨了拨额前的乱发，又梳理了一下长及腰下的头发，让它不要显得太过凌乱。再把刀交还右手，左手握住刀鞘，轻轻抽刀出鞘。刀上是尚未褪净的血色，映在雪光之中格外鲜艳夺目。慢慢退了两步，退到狼的尸体后边，我低头凝视着这只小狼，脑海中就浮现出自己一会儿就尸陈当地的景象。要求饶吗？不，不能。爹爹……他在看着我呢。我又抬起头，等待着敌人来临。

　　就在这暗夜里，雪地映着月光，一切都被染上银色。寒风里，一头垂落的黑发被风吹得飒飒飘动，身着单薄而破裂的裙袍，纤细四肢多处裸露在外，浑身是混杂的血迹，有的伤口仍在向外渗着血。这样的我，让刀垂在身侧，刀尖指向地面，缓缓地握紧刀，静静地低着头，默默数着数字，等待追兵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