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番外一 浮生一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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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尹千觞的印象中，青玉坛的上层与自己的故乡幽都在某种意义上有着难以名状的相似之处。虽然幽都的上空永远流淌着一条由逝者魂灵汇聚而成的河，能够在空灵寂旷中直抵向轮回往生的彼岸。然而生活在那充斥着寂寥与虚无的漫漫长夜之中，纵使他心中的信仰再坚定，也终是抵不过那如同诅咒一般的黑夜……将他精疲力竭的挣扎如数交付于地界幽都那阴冷深沉的绝望。
而为了显现出太极之意致使上层部分永远处于夜色之下的青玉坛，在我们巫咸大人的眼中则少了些许冷漠与拘束的味道。这里曲径通幽，独特的冷色光系将如诗如梦的美景轻掩在远山的薄雾之中。再加上近处点缀的流水奇石，壶中畅饮的琼浆玉酿……直到现在，连尹千觞都快要分不清能让自己如此不思故里的缘由究竟是什么？是人间百变千奇流连忘返的美景，还是在脱离信仰后如释重负般的自由……
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大起大落之后，还能做到如他这般没心没肺喝酒怡情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刚到青玉坛的上层，来往的弟子们就能听见了有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想必又是他们备受爱戴且才德兼修的丹芷长老在闲暇之余抚琴弄弦了吧。阵阵的琴声虽然听起来宛转悠扬，但是在曲折回荡之处所流露出的浓浓的伤感，扣动着听者的心弦，不由得使他的至交好友微微蹙起了眉角。
琴台之上，依旧是那个穿着杏黄色衣衫的男子轻抚着琴弦，用指尖拨弄出一曲曲属于凤来琴的太古遗音。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身旁静静的放置着一个蒲垫，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此情此景，迎合着无尽黑夜的苍茫辽阔，让人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殇离之感。
“我说少恭，想你不问世事闭关炼丹怎么着也有八九年的时间了吧！除了前年被我硬缠着去琴川放了会儿花灯，你几乎就没离开过衡山。”时间在尹千觞的眉眼处留下了几分沧桑的痕迹，却始终无力于改变他惯有的邋遢模样。他猛灌了一口酒，无奈地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还在为那件事难过自责，可是人活着总得向前看不是？你渡魂千载应该比我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些该过去的就都让它们过去吧……你要是真心疼你闺女，就更应该按照她的心愿以仙人的身份重新审视这片红尘凡世，试着回过头去欣赏在你渡魂的岁月中那些被无心错过或是匆匆遗漏的美景。”
“美景？千觞以为这世间还有何种美景值得我前去一看？”欧阳少恭的声线没有丝毫的起伏，如同他此时死水一般的心境。“纵然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这种种的美好与浩大……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然再无任何意义……”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
尹千觞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在欧阳少恭提及到关于那个人的过往甚至只是她的名字时，语气中所溢满的深入骨髓般的悲痛情感。但是他无法安慰这位至交好友，就像他无法说服欧阳少恭将身边摆放的这个自欺欺人的铺垫撤去一般。时常，他会想起那个温婉纤柔中带着丝丝忧伤的黄衣女子……他很想知道，如果夕榣能够预知欧阳少恭今天的境况，那么她还会不会像当初那般果断决绝的离开……
可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千觞为何叹息？”欧阳少恭问道：“莫非心中也有什么伤感之事连壶中的美酒都无法化解？”
“我能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儿呀！每天喝酒听琴，逍遥自在赛过神仙~~只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约少恭在白帝城饮酒的时光……”尹千觞似是怀念道：“那时候的你刚刚远行归来，好像是特意为了桐姨前往大漠采取能祛除体寒之症的灼红花。”
“……寂桐……”欧阳少恭。
“还记得我问你会不会与哪家姑娘琴瑟和鸣，你说你最心爱之人早已不在，世间纵有姹紫嫣红开遍，与你也再无任何干系……”尹千觞追忆道：“那时候你我并不知道寂桐就是巽芳，对夕榣这个名字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我绝不会想到那个让你在青玉坛种下君影草的人，与你在艰难岁月中一同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意……到如今，竟然比不上‘夕榣’这两个字在你心中的分量。”
“千觞，你不懂……”欧阳少恭停了下来，轻柔的抚过凤来琴优美的琴身。“在渡魂的这段岁月里，我爱过巽芳……却永远的辜负了鸾来和夕榣。”
“鸾来，是我深深爱着的妻子……无论是在九天瑶宫相依相伴的漫长岁月中，还是蓬莱之战后独居青玉坛的无声寂寞里，她在我心中从未发生过丝毫的改变。”欧阳少恭缓缓地说道：“她只对我展露的温婉柔情，她无视仙界强权的清冷孤傲，以及她为了寻我而表现出来的孤注一掷……都是我这段时间内回忆到的最美丽的风景。只可惜，在她最需要我的那段时间里，我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而如今，大概也再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吧……”
“而夕榣，从她未出娘胎之时我就看得出她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琴案前的男子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带着怀恋的意味说着：“仙界中人的亲缘很少建立在血缘关系的基础上，所以对于繁育后代一事，我与鸾来也是懵懂未知。虽然不了解初为人父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看着鸾来日渐隆起的腹部，想着与爱人交融的血脉在我和妻子的细心呵护下悄然长大，心中便会泛起一阵奇异而温暖的甜蜜之感。午后的闲暇时光，鸾来总喜欢靠在我的身上静静的听我弹琴。那一日，本应小憩的她不知为何突然惊醒过来，急急地抓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腹上……”
“那腹中传来的阵阵胎动，虽然力道轻微，却足以使我们二人心头一荡。时至今日，我依然还能感受得到当初无法言状的喜悦之情……原本以为生命不过是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存在，不想我的女儿却选择用这样一种鲜活而强烈的姿态闯进了我的世界！她在用行动向我宣告着，她就是我期盼已久的夕榣！”
“这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大概也只有你们这些做了父亲的人才能够体会得清楚吧……”尹千觞说道：“夕榣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她是不会因为这些怪罪你的，不然也不会在蓬莱……再说了，那把纯阳琴不是让你拿去给巽芳做了陪葬吗？既然‘千载弦歌，芳华如梦’的故事已随故人入了土，那么这把被你视若珍宝不离身侧的凤来琴就是对夕榣姑娘最好的祭奠。”
“……”轻抚着凤来的纹理，欧阳少恭平静无波的面容变得异常柔和起来。
应该是又在想……夕榣了吧……
“哎呀~”想起几年前喜得千金时百里少侠向来表情匮乏的木头脸上显露出堪比铁树开花的温柔笑意，尹千觞不得不感叹道：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看这句话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你是这样，百里少侠也是这样……要是再过个几年，襄铃妹子也给生出个闺女来，方家的那位小老爷不知要宝贝成什么样子……”
“千觞无须担忧。”欧阳少恭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淡然地说道：“有方家二姐从旁悉心教导，小兰的千金自然也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
少恭啊，不是每一位父亲都期盼自家闺女时刻散发着君临天下之盖世霸气的……尤其对象还是他们中间唯一走贤良淑惠路线的方兰生大老爷……
“对了少恭，昨天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密室里的那个鲛人送回南海了……”尹千觞颇为惬意地豪饮一口酒，缓缓说道：“临走前她让我谢谢你，给了她一个瑰丽而幸福的美梦。”
“……”杏黄色衣衫的男子沉默片刻，便对着身边灌酒的好友说道：“千觞难道不知？我当初愿意帮她不过是为了验证典籍中所记载的梦魂枝的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所行之事也未曾顾及过她的性命安危……她不该谢我。”
“可是你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若要等到她自己醒来，恐怕也该是她寿限将尽的时候了吧。”尹千觞闭目感叹道：“既然你选择取出梦魂枝放了她一条生路，她来向你道谢……也是应该的。”
“看来典籍中所说的确实属实，梦魂枝这东西还真的能让它的宿体永远做着令人快乐的美梦……”回味着那个鲛人临走时依恋不舍的表情，尹千觞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只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与其这么欺骗自己，还不如去找一些更为实际的东西……对了少恭，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能让人回到过去的仙术，好像叫什么‘回魂仙梦’……”
“回魂仙梦？是那种能够穿越时空的法术吗？”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博学’起来的好友，欧阳少恭倒是显得很意外。“想不到千觞竟也知晓这么古老的秘法？”
“哎呀少恭你就别挖苦我了，我懂的哪有你多？”尹千觞继续说道：“只是听苗疆的老人告诉过我，那是一种非常高深的仙术，可以让人回到过去，只有当这个人实现愿望后才能返回……说的是挺美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 回魂仙梦……我确有听闻，只是从未相信罢了。”
“这是为何？”尹千觞倒是有些不信了。
“天道轮回，皆有定数。若此种秘法真有传闻中的那般神奇，那些被天命早已写下的怨憎愁离……岂不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纸空谈？”欧阳少恭不甚在意地说道：“既然明知是假的，你我又何必苦苦追寻这虚幻迷离的镜花水月。”
“话可不能这么说呐~”尹千觞嬉笑着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尚余一线生机。不去试试，你怎么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既然苗疆的老人知道其中玄妙，在那里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回魂仙梦的讯息。就算此行注定毫无所得，至少我们为之努力过……以后想起，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
“我倒是无妨……既然千觞想要探寻其中的玄机，我便与你出去寻上一寻，也好了却心中的惦念。”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少恭很自然地回应道：“想来再过几日便是灵犀八岁的生辰……上次在琴川匆匆一见也没能准备些什么，正巧近来无事，就随手做了几件小玩意儿，路过乌蒙灵谷的时候顺便给灵犀送去……”
“……”尹千觞。
所以说你前些日子把自己关在密室里鼓捣的就是这些‘随手’做的小玩意？！尹千觞瞥了一眼自家好友袖中的檀香木盒，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那里面的东西他可是亲眼见过的，不仅做工精美细致，而且所选的制作材料也属稀世罕见，如此费心尽力的为了一个孩子……少恭，你这是要把百里家的小姑娘抢过来当闺女养的节奏么？！！
“那少恭是想先去……乌蒙灵谷？”踌躇再三，尹千觞小心翼翼的问出了心中所想。“你可知……自那日青瑶救回乌蒙灵谷族人性命之时，就已经与夕榣一同设置了两道严密强劲的结界交替护卫，即使是在朔月也能确保这片净土安然无虞……没有得到通行许可的你，想要安然进入谷中绝非易事。”
“千觞以为……我会硬闯？”杏黄色衣衫的男子无视了对方语气中略微忐忑的情绪，平缓温和的说道：“如果说在那里还有什么我渴望得到的，应该就只有夕榣在奔赴蓬莱之前……留在那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丝温暖。”
“我说过，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即使明知一生的心血注定会付之东流，也不愿去做令我感到不快的事。除了乌蒙灵谷……那个让她不惜违逆我的意愿也要执意守护的地方。”明明是应该责备的语句，却在欧阳少恭的声线中化成了属于慈父的宠溺与无奈。“若是能够，真想再去看上一看……看看她心中所期待的美景，究竟是何模样！”
“谢谢你。”耳畔依稀回荡着黄衣女子温柔如水的声音，尹千觞回想起似乎在很多年前，夕榣听闻了他对少恭经历的肺腑之言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对他的理解和包容表达着由衷的谢意。“事到如今，你还是愿意陪在他身边，理解他的一切……而我，自愧不如。”
“可是，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连记忆都没有留下……”
还记得那时的夕榣姑娘，她所流露出来的情感虽然复杂却纯净无暇。有由衷而发的欣慰，有深藏内心的温柔，有求而不得的失落，也有世间沉浮的无可奈何……而独独没有的，是对生父太子长琴的怨恨。
那样一个孤寂而温柔的女子，在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了结自己之后，她的心中是否还会因为什么未竟之愿而抱有遗憾呢？尹千觞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如果有的话，应该是希望和欧阳少恭再见上一面罢，以父亲和女儿的名义。
尹千觞看着欧阳少恭寂寥的身影，眼眸忽而变得深沉起来。如果真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番外一 浮生一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