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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月12日-13日 ...

  •   如果闭上双眼就可不见,掩上双耳就可不听

      庄衍庄衍,你会不会骂人?我不会。从来不知道这也是一门学问。我真是笨蛋来的,这么多年都学什么来着,为什么别的学不好,连骂人都不会呢。还是说,这也是需要天分的?
      我不是说反话呢。……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
      小的时候,你有没有被人说过你是捡来的?好象几乎每个小孩都被这么说过,流衣有没有也被这么说过呢?他想必是没有,因为逗他一定很无趣了,他一定会说:“那去做亲子鉴定就知道是不是了。”他懂的从来比别人多。
      庄衍,你爸爸很爱你妈妈吧?他当年为了你妈妈才不回北京的不是吗?你爷爷那么想要他回去,他也不回去。我还记得你爸爸没生病的时候,闹着玩把你妈妈一直抱到六楼。你那时候说,你爸爸只爱你妈妈。其实那也挺好的。……你没生气吧?我这么说。
      借我靠靠吧,昨天我一晚都没有睡。恩,在看书。从第三百一十六页看到了三百一十七页。然后戴着耳机听政治讲座,头一次发现居然听那么枯燥的东西也会睡不着。
      庄衍,你爸爸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想起他们会难过你就不用说了。我说给你听好不好?——我爸爸妈妈是相亲认识的,他们认识了半年就结婚,结婚以后不到一年就生了我。妈妈温柔漂亮,是个小迷糊,爸爸脾气不好,但是做事认真细致又顾家,家里景况很平常,但是我要求也从来不高。已经够了。小时候爸爸撕掉我的课外书,流衣会省下零用钱再给我买;妈妈把零食藏在柜子顶上,可是流衣会帮我把过年的松子一直留到五月份。如果是那个时候就好了,如果是那个时候,爸爸生意失败也没关系,有暧昧关系的女人再来守住我家门口大骂也没关系,妈妈哭也没关系,爸爸问她我是不是他亲生女儿……也没关系。如果是那个时候就好了,痛苦的话我就逃到流衣那里去,如果还是那个时候就好了!
      ……好痛。不要抓我这么紧。我没事的。要有事也应该是那个女人。她昨天在我家门口骂了三个小时,今天听说还要来。
      妈妈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爱人,是很有才华的不算英俊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是她亲生父母的同乡,所以她养母悍然阻止了这场恋情,最后匆忙地安排了母亲的相亲,逼着她嫁了。其实也不过如此,如果爱得足够的话,那么就算私奔又怎么样呢?所以总无可怨。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那个男人我也见过,多年以后男婚女嫁,在同学会的酒宴上,那个已经小有成就的男人还在用倾慕的眼光看我衰老了的母亲。所以我知道的,我相信的,那个男人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拉过我母亲的手,他只是给我母亲写了整整一本诗,然后变成了我父亲嘴里的罪证和心头的刺。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对于我而言,那些含情脉脉的诗歌和烟消云散的往事什么也不算,或者有的情人和对于我血缘的怀疑也可以不管,只要不说出来,我情愿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哪怕这小小家庭的温馨和快乐都是假的,但是就在十几天前,厨房里还炖着给我专做的汤,复习到半夜的我一回头就有温热的牛奶,母亲还在宽慰父亲把失败的生意别放在心上,父亲也在跟母亲讨论一起出去做短途旅游舒散心情的地点。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我不想失去另外两个。到底那一次在阳台边沿往下倾斜的时候是什么阻止了我!难道我还不算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而要连仅有的都失掉吗?所以,庄衍,我想杀掉那个女人。
      庄衍的手突然伸过来,他一下子抱住我。臂膀那么宽敞,却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想都不要想。”他说。

      我浑浑愕愕被庄衍拖着走,只觉得冷,只觉得冷得胃象要翻过来,我想随时蹲下去呕吐。但他拖着我,我没有余力挣脱。他的围巾有点太长,尾端飘着阻住我呼吸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走得有多快——我的鼻子比我的脚先发现到,我们走得有多快。
      然后就到了,一栋旧房子,庄衍拖着我上了四楼还是五楼,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才想这大概是他住的地方。立脚不住,一头栽进去的时候,庄衍也没来得及抓住我。我就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真冷得象那个时候。我的膝盖向我宣布。
      那个冬天,我将要满18岁的那个冬天,那个夜晚冷得象今天一样,忽然醒过来的我再也睡不着,然后就觉得了害怕。
      我把腿放松侧坐在冷地板上,按住嗡嗡直响的头。那个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晚上,但总就是那几天。无法安睡的我穿着睡衣跪在墙角里祈祷,把我知道的神都求了一遍,虔诚地跪到五点钟。并不因此指望什么,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用自虐来消失精神上的痛苦。我早就知道,神都是骗子。
      庄衍在我身边慢慢坐下来,他靠住墙,突然说:“跟我一起去德国吧。”
      他坐着的姿势很孤单,我觉得他要是这样坐着象电视里一样抽根烟,可能还好一点。
      “去德国?”冰冷的触感透过厚衣服传进来,我微微发抖,汗毛弹动着竖起来。却还是笑了,“我能去德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呢?”庄衍把身体倾斜过来一点,专注而认真的眼睛。
      大概这辈子再遇不到这样的人了。不是不遗憾的。不是不遗憾的。
      不是不遗憾的。

      “我不会去杀人的。”我说。“我不敢。”
      如果我杀掉一个人,用他的心脏可以拯救流衣,我一定会去做。如果我杀掉那个女人,一切就都没有发生,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我也一定会去做。但是,如果不能呢?难道就是说,我应该什么都不做?如果什么都不做,难道就是说,我是活该受这样的痛?
      我不怕鬼。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也不怕报复。我害怕的从来只是漠然,冷笑,血腥和残暴。所以我哪里敢杀人呢。如果要杀,就去杀了她儿子,她心爱的儿子,如果死了她会是什么嘴脸?当她踹着门用脏话大骂的时候,我十分想知道。
      “如果一定要杀的话,我去吧。”庄衍突然的说话让我吓了一跳。“杀完人就立刻逃回德国,或者干脆去美国,大不了申请一个所谓政治庇护。”
      这么异想天开的话让满心郁结的我都忍不住骂了声傻瓜。从来木头木尾的庄衍,已经尽着极限让我舒解了,现在已经可以明白这些的我对即使是同情的存在也表示感激。因为实在是太寂寞了。
      流衣你走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寂寞着了。

      庄衍在冰冷的地板上陪我坐了一两个钟头,听到我受凉发潮的鼻音,才把我拖起来按在床上,“你后天考试,现在先睡觉。”
      被子里暖和得不象话,我几乎是立刻就沉湎到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头重得很,耳边的声音也象隔着浪,同间屋子里压低的说话声多么温柔体贴,就象我从前憧憬过的生活,绵长的呼吸仿佛要持续到永恒一样,眼泪滑过鼻梁和眼角,汇齐了流下去,把枕头浸得湿凉湿凉的。
      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在痛,关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眼睛痛得睁不开,鼻子还有一只半在塞,张了嘴呼吸才发现咽喉也痛。
      “去洗了脸来吃东西。”庄衍穿着换过的衣服,头发还有点润湿,大概是在我醒之前就洗过澡。“还早。不过你今天有很多事要做,所以要快一点。”
      洗过脸后略略清醒过来,发现浴室的挂钟在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七点的倒影——这倒是意外地早,我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那种昏过去一样的睡眠。
      吃的是荷包蛋和白粥,配了一盘杂果沙拉。不知庄衍是在德国养成的习惯还是记得我爱上火的体质,连咸菜和辣椒也全免了。总之是没胃口的,胡乱吃下去只算给大早起来帮我做早餐的庄衍面子。
      庄衍不让我收拾盘子,他停顿了一下,说:“你妈妈一晚上都在找你。”
      “哦。”我呆呆地,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对。暂时我不想见他们。
      “回去打声招呼吧。下午再过来,我陪你去看考场。”庄衍轻易地帮我我下了决定,推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两句话的工夫催着我梳了梳头发,就急急地把我推出门。我从善如流地说完再见,一级级下台阶,听见关门的声音,就在楼梯上慢慢坐下,脚步好重,连一步也难。坐了不知道多久,脑子里正从嗡嗡转为哄哄的声响,突然有门开的声音,我反射般跳起来,只僵硬地迈了两步就听见庄衍说:“等我一下,还是我陪你回去吧。”
      也罢了,现在的我,连回家的路都想不起来吧。

      回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害怕又看见那个女人。看到她的话,或者会吐出来,或者会冲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样反应。
      庄衍终归是没有上楼,他安慰地按我的肩膀,说会在楼下等,要我别忘了去看考场。我默然地点了头,怀着必死的决心上楼,却松了一口气般发现门口是空的。
      进家门是第二个挑战,然而好歹也度过去,家里空空的,我晕着头转了半天,才发现妈妈是在的,她拿毛巾蒙着脸躺在床上,象死了一样,我屏着呼吸看了许久,才确定我不必报警。
      “妈。”这个字头一次说这么沉重。
      她从毛巾下发出粘腻的回应,然后伸手抓掉毛巾。坐起来笑,“我居然把眼睛哭肿了。”
      “我……”我想说我昨晚的去向,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再然后发现到,她也不是十分关心。
      “你燕姐说你昨晚在她那儿?”她勉强地维持笑容,脸浮肿得好象一下子老下去十岁。“她们全都知道了吧。”
      “知不知道只是早晚的事。”我说出来,才发现这话真实得冷酷。
      “也是。”妈妈终于撑不住微笑。我轻轻俯下身去,让她靠住我哭。
      “我……是爸爸的孩子吗?”虽然平心而论并未真的怀疑过,这样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他跟你这么说?那头笨猪!” 妈妈情绪激烈地摔开枕头,“你连个鼻炎都是遗传了他家的。他是头猪才会疑心你,做他女儿有什么好处?他连件衣服都没给你买过,从小起喂牛奶不会喂牛奶,换尿片不会换尿片,晚上带你睡那么一次还让你摔成脑震荡,要不然现在你倒真不算他女儿了,倒还运气……可怜反而连累了我表姐……”
      脑震荡?听起来似乎是三四岁时那次北京旅游,曾经看过我穿着小小海魂衫在天安门的留影。听说那次睡的是旅馆很高的床,两边都是平的,半夜里我从高床上滚落地上,巨大的声响把大人们从酣梦中惊醒,急忙地送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脑震荡。是摔笨了,还是摔得更笨了?都无所谓了。
      “本来不想跟你讲的。”她怒气冲冲地讲下去,“当年就该离婚的,总是舍不得你。他以前也还没闹出过这种事,但是一直防贼一样防着我,毫无信任,好几次我都过不下去了。还是我一个玩得好的表姐也看我们可怜,她又只一个儿子,答应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照顾,最后商量两家一起去北京旅游,你好跟他们熟些,我们也算个告别纪念,回来后就正式离婚。”
      这样的秘辛着实是晴天霹雳,我头脑混乱地听,听得满心冰冷。
      “……结果他照顾你一个晚上就出了事,你那次摔得严重,医生给你做全身检查,发现你心脏有点问题,虽然不严重,也有什么心率不齐啊返流什么的,需要严加注意,搞不好还要动手术。你爸他们家的人心血管有问题的一大堆,当然是他那边的原因,他还不认帐,当场跟我大吵大闹,结果闹得表姐夫也让他儿子做了检查,不巧他儿子也是先天性心脏病,他就怪我表姐是我们家系的问题,夫妇俩当场也吵起来,吵得北京之行不欢而散,一回来他们倒先离了婚,我表姐一个人离了家乡去闯世界,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
      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已经什么都不想听见了。

      人生还真是无常,这一切听起来简直象个笑话。
      流衣,我恨我认识你太晚,现在知道我们相遇原本更早,可没想到是如此早法。
      一定,早到让你恨不得没有遇到我过。

      不是没想过死的。
      都是些细微不值一提的时候。考试考砸了,被人冤枉偷东西,做手术麻醉退后疼痛陡然袭上来。
      真正痛苦的时候想不到死。我站在台阶上比庄衍还要高出半个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笑着,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还可以笑的吗?以前我都不知道。
      “我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没有小孩的爸爸妈妈可以痛快地离婚各奔幸福了,从小学到大学比我名次低的人可以前进一名,流衣他们家至少还是个正常的家庭,然后,我也可以不必痛苦的。

      如果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1月12日-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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