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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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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平生足
想不起来真正喜欢流衣是什么时候的事。喜欢是早就喜欢的。但那时的喜欢是阳光下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喜欢,是那样散发着青草的芳香的,纯粹的羡慕和景仰。我羡慕流衣的自由,我景仰流衣的独立。在我看到流衣的痛苦以前,我对他只是那样的喜欢,可是即使当我明白到流衣并不是自己想要那么自由和独立的时候,也有很长的时间,我不了解。
这个人世间,一个人和一个人,彼此了解,毕竟不是容易的事。
今天就不必出去了。靠在沙发上的我把书本丢在茶几下,这样想着。几乎,闭上眼睛就可以睡过去,门外的噪音可以当催眠曲来听。
手机铃声很响,想装没听见都不行,我于是收拾懒筋,去把它按掉,然后关机,这下我们都可以省一笔通话费。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我不能赴约的原因——这样可笑的原因。
还是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吧。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回忆,一定有一部分是在北京。北京,在那里有很多很丢脸的回忆,如果我现在幸福的话,会连想也不想想起来,可惜现在的我,甚至会嫉妒那时候。
其实也平常。最早是中学升学试得了很好的分数,理所当然进入全市最好的学校,家里给的奖励是去北京的旅游,他们大方地提供了足以支付旅游的费用,然后把我交给了姐姐。其时我十五岁半,刚结束第一年大学生活的流衣在北京做临时性的工作,他就是我北京之行的终点。
在北京住的房子是庄衍找的,他爷爷的老部下二话没说就给了他西直门外一套很好的公寓的钥匙,房子半新不旧,是顶层,算是复式的设计,上层有半层是露天的阳台,另外半层只有一间,原本是个画室,荒废已久,庄衍就借了全套的天文望远镜来,说晚上可以打发时间,虽然被萧松寒说傻透了,我却是兴奋地要命,差点当时就上去看看太阳。
那个时候的太阳,也比现在也亮吧,花也比现在香,就连空气也一定比现在清澈。那个时候我甚至不记得萧松寒有什么刻薄的言辞,或者是有而我忘记了。
流衣他们对北京的地理是很有点熟了,每日里都找得到些好去处,而我恰恰对什么都新鲜。因此每个早上总有这样的对话。
“要不要去圆明园?”“要去要去。”
“要不要去未名湖看看?”“要去要去。”
“要不要去图书市场?”“要去要去。”
什么地方都总是要去的,就这样跟着一天两天跑,也不疲倦,回了冲过澡,抱本小说坐在卧室门口翻,难得地心不在焉。他们几个帮流衣赶工,满客厅都是工具标尺和草稿。流衣经不得空调太低,屋子里就偏热,但他也总凉凉地不大出汗,路程最最怕热,过不了半钟头就站到空调前去吹吹,隔一阵忍不住把汗衫也剥下来,湿湿地搭在椅背上,不好意思地看看不管多热都穿得整整齐齐的萧松寒他们。
西瓜是常备的,洗好了一半在冰箱里凉着,一半浸在凉水里,就露着红红的瓜瓤在外面。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大家就一起挤在露台上吃西瓜,我总是陪流衣吃没冰过的,两个人吃半个吃得很慢,三下五除二干掉自己那份的路程就过来帮忙,每每吃着还要抱怨西瓜都是热的。北京那个夏天据说是十年里最热的夏季,晚上甚至都热得很,空旷的露台上也没什么风,我们吵吵闹闹地用望远镜看据说有经过的彗星,一无所获地把新鲜感玩过头的时候,发现流衣已经在凉椅上睡着了。把他摇醒叫他进屋,他睡眼朦胧地看看天空,看看我们,问,“怎么样,望远镜好用吗?哦,对了,你们晚上说的林尼尔,应该只有南半球才看得到。”然后面对目瞪口呆的我们,微笑起来。
去历史博物馆那天天气热得不成样子,于是决定多消磨一些时间才出去,于是约了太阳将近落山的时间在门口集合,大家便各自散开。我犹犹豫豫地跟着流衣,走了一阵才发现是在终点处,他回头看一看我,把手伸过来说:“过来,丢在哪都好,要是把你丢在时间的洪流里,可怎么去找?”我呆呆地把手伸过去,好半天才想起发抖,但他的掌心出乎意料地暖和,把博物馆里过凉的冷气都从我身体里驱出去。我们就这样子溯流而上,一点点往远古走。现在是早忘了一路上看的什么,只记得看到代表远古人类的猿猴时,他拉一拉我的手,说:“看,是你。”“旁边那个是你。”我不假思索地反应来自与萧松寒常年斗嘴的锻炼,说出口才发现那是一对猿人夫妇,窘迫地看一眼流衣,他也正看向我,却一时间憋不住都笑了,就站在那里笑了好一阵。
那天出门极晚,差不多已近闭馆,招一辆黄色的小面包车坐去约好的教授家交稿。人大的校门很宽,里面也和北大的感觉很不一样,我们坐一排在楼下等,旁边的路上不断有拿着球或书的学生快快活活来来往往地走,让还是中学生的我看得好一阵羡慕。“大学都这么大吗?”
“有大的也有小的,但都比中学大。”庄衍说。
路程接着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学校也很大哦,什么时候你也过去看看。”
“一定要去的。”我很肯定地点着头,“流衣哥哥说冬天去才好玩。”
“冷得很,你肯定不习惯,不怕把耳朵冻掉吗?”
“请你们吃猫耳朵。”流衣打断萧松寒的恐吓,扬一扬手里的信封,“还想吃什么我请客。大家陪我赶工,都辛苦了。”
那晚吃的是素馅馄饨,大家都嫌热,吃点清淡的倒还舒服,吃完了在北京的街道上溜达,说去K歌,结果也只是说说,五个人笑着闹着走,一直走到积水潭,都累得半死,原打算坐面的回去,我却看见地铁站,就两眼发光地说去坐地铁去坐地铁,大家也依我,就一起去。
晚了,地铁里也空,路程挤眉弄眼,找个借口把我叫了去前面车厢,说要闹着玩,到了也不下,看他们把我们弄丢了会怎么办。我也新鲜,但心下还是惴惴的,就把庄衍也叫过来凑数壮胆,结果只剩流衣和萧松寒坐在原处,但他们倒好,到了也不下,相视一望,眼睛就都很厉害地瞟过来,仿佛瞅准了我们在打什么主意,躲在门后边看的我和路程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庄衍分口香糖给我们吃,一边转述道:“他们刚才说了,估计你要走不动路了,下车还要走十几分钟,干脆坐一轮环线休息。”我戳着彻底呆掉的路程的背,把绿箭嚼嚼发泄无聊,流衣流衣,干嘛干嘛什么都知道?怨愤地再看过隔壁车厢的时候,脊梁上却突然一抽——流衣和萧松寒从刚刚还坐着的位置上消失掉了。我弹起来跳过去,但分明没有错,两个人完完全全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路程跟着过来,刚刚问出口,就和我一起回头看向庄衍,但庄衍摇一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被整了。”路程反笑起来,“他们肯定下车了。”车刚刚是又过了一站,可是,他们下车干什么?我看一看左右,顺着车厢往前走。路程叫我一声也当没有听到。
没有,没有,走到车厢尽头也没有,但这时车又靠了站,我就回了头再一节节找回去。经过庄衍和路程的时候也不理他们。
“闹什么别扭啊,丫头。”路程拦住我,在我第三次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身边的时候。
我早就想哭,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流衣生气了。”
“喂。”路程退开两步去,“别别……你哭什么呀。”
“他们没有生气。”庄衍把哭得淅沥哗啦的我拖过去一点,“他们……”
“怎么了?”
我一抬头看到刚刚上车的流衣,突然委屈得不得了地放声哭起来。
流衣那次是反倒笑了的,他放任我把眼泪鼻涕擦在他的衬衣上,然后哄小孩一样地说:“看,下次不敢玩了吧。”
我抽噎着拼命点头,结果换来他们的大笑,流衣哭笑不得地敲我的头,“你还敢跟着他们玩这个,自己恐怕第一个丢了。把你在北京搞丢了,就该换我哭了。”
然后。那回在北京,我就乖得异乎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