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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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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春衫薄
傍晚的月亮是诡异的淡红色,我一个人坐在小花园的秋千架上晃啊晃,头晕得想吐,但还是不想下来。庄衍今天打电话过来说他有点事,我恩恩地应着挂掉电话,发现自己开始欠费。
果然是国际长途。他怕是没换过号码,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用着。就这么好几年。
铁链粗糙得磨手,又凉,指缝间咯吱直响的骨节提醒我,冻疮又在蠢蠢欲动,但还是抓了不放。放了,就跌下去。
没有星光,天地间俱是黑的,便有灯光也在远处,晃晃的,如浮在海上。我也如在海上。
平生第一次坐船是江船,也没什么浪,就吐得一塌糊涂,自后坐车车船船,总是晕的,但好歹学会了睡过去,就无睡意,强着也能睡着,便放了心,以为自此无忧,那时我不懂得失眠算怎么回事,更不懂得,人生这趟船,是不能从头睡到尾的。
草丛中有浮光,磷火般升升降降,我却觉得象是萤火虫。天时不对,大概是错了,但我还是走近去看。正巧它落在地上。把手缩进棉衣袖口就着蹲下,借了那点微光去看,倒似乎确实是只虫子,不知道是不是萤火虫,亮着尾巴,抖抖索索地在尘土里摇。夏时已过,它错过了它最美好的时间。
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麻,身后听得有孩子的欢叫和铁链摇转的嘎吱声响,原本也就该是他们玩的,产生这个认知的时候,发现我的时间也过去了。当年那时,当年那时,是比他们更疯魔的小孩,是跟男孩子一起摸爬滚打,要把所有的悬崖峭壁,所有的假山石洞都探险到的孩子头;是从来不服输,双杠要从上面倒吊下来,单杠要爬到顶端摇给别人看的小魔王。能让那个为所欲为的我安静下来的唯一的事物是书籍,能让那个无法无天的我乖巧起来的唯一的人是流衣。
与流衣相遇算不得早,认得他时也算不得小,快满七岁的小孩子,裹一件自己都觉得难看的胖胖的红棉袄,被扔在他跟前,是已经转了几道手的委托照顾。
乡下那个没大有印象的外婆死掉了,赶去奔丧的父母把我丢给表姐照顾,年纪大的很多的表姐自己的女儿都是婆婆代看着,又还要忙生意,碍了面子带在手边,她去哪都让跟着,偏生又皮,一转眼早丢了三回,赶巧当时在外县,就暂时寄放在流衣家里。算起来也是远亲,但有血缘关系的表姨,也就是流衣的母亲当时和他父亲已各自散开,这个寄放也就尴尬得很,好在我不在乎,傻不隆冬跟着流衣转。那个高我半个头去的男孩子,冷淡的时候很有一点怕人,但他有时有和煦的笑容,连孩子的我也被那温度吸引。
小五的他是奥塞班的成员,所以虽然还没正式开学,也要去学校上训练班。他不是每次都去,那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凶的我叫叔叔的男人也由着他,还帮着跟老师请假说他身体不舒服之类的,但流衣似乎也并不领情。在家里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呆在家里。
一开始他出去不带着我,去学校或不去都不带着我,就是去附近买个本子也是自己去,不让我跟,对我是第二等的不理不踩,但那时的我不懂得所谓的疏远和冷淡,还是屁颠颠跟在后面转,十足是缠功一流的小麻烦精,他竟也习惯了。
我一向是爱好新奇的小丫头,跟了流衣和他的同伴萧松寒他们一起在这座我从没到过的县城里转,哪里都觉得有趣,哪里都想去看看,然后就会走丢,在遇到庄衍之前,其实就不止一次,萧松寒几乎深恶痛绝着找我的麻烦,流衣找我的时候骂我笨蛋,这时候却会说这和捉迷藏差不多,还可以打发无聊。路程通常在内部矛盾问题上装聋作哑,他甚至宁愿跟我聊天逗我说话来避开这个三人表决要不要带我一起出去玩的小小会议,所以最后的结果当然千篇一律以流衣的胜利而告终。
三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都还是童心未泯的年龄,一起去偷几个红薯烤着吃也乐得很,萧松寒开始坚持说自己出钱去买,路程却毫不犹豫被流衣说动去某个远处菜地“捡”菜农没挖干净的,萧松寒绷了半天脸,到偷的时候却比谁都带劲。放风的我根本没起到多少作用,因为不一会就被叫了去到池塘边上帮着洗红薯上的泥。水冷得很,手一会就冻得僵了,结果把最大的一个掉到池塘里去,急得几乎哭,花了半天工夫把那个红薯挖出来的萧松寒气得要命,流衣把我按到后面去,“那个都快烂了,也没多少可以吃的。”他若无其事地笑,“再说也够吃了,喂,萧松寒,你不会这么能吃吧。”
其实是不够吃的。我们把红薯埋着胡乱烤,本没有一个人懂,开始找的树枝什么的又潮,我随便拖过去的一个大椅子脚倒出奇地好烧,于是连萧松寒也似乎忘了绷着脸。一起傻瓜似地坐在那里受烟熏火燎,好歹觉得差不多了,踢灭火把红薯扒拉出来,都跟黑碳似的,只中心一点儿还是黄心,便掰开了吹着吃,我尤其怕烫,流衣就帮我掰开了凉着,等得极不耐,盼着等到流衣说一句应该凉了,捧过来急急地吃,还是烫出了眼泪,萧松寒和路程都忍不住笑,流衣也撑不住笑了,然后我就也笑,边哭边笑,边哭边笑。
也就是那时候。
记得那次走的时候舍不得,哭得象个小猴子,流衣给我一个他平日里都不让我碰的小玻璃球,玻璃球里装满了雪花,一摇就满天飞舞,他捏我脸叫我别哭,我就忍住了哭,却还忍不住抽噎,到最后干脆打起嗝来,就这么一路打嗝打回家去。
其实后来又去了,也并不远,两三小时的车程,有时候跟姐姐去,有时候自己一个小孩子就坐车去,偶尔连票都省下来。家里只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上姐姐家去玩,一住就好些天,但他们乐得我不在家里闹腾,也没大管。
去哪里玩却不能跟家里说,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最最神秘刺激的事情,长大些明白不过是些大人间的小恩怨,他们不肯细说,大约都是小事,也都并没有对我们这些小辈计较旧事,他父亲和后娶的妻子甚至对我都不错,虽然我对他们总有点隔膜的样子。
流衣的父亲是很奇怪的人,明明长得和流衣再相象不过,但流衣那在多少人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光亮般的存在,于他却变成三四个同僚中就马上毫无存在感的混淆性。他们俩是硬皮书拿掉外封皮后的封面和封底,是完全不同的两面,是一模一样的两面。这样说很糊涂,那时候的我更是完全不清楚,既搞不清楚这两父子奇怪的相处方式,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怕温和的叔叔,却一点也一点也不怕流衣。
但有的事是弄不清楚的,三个人怎么变成了四个人,四个人几时又变成五个人,我和习惯言语刻薄的萧松寒的互相容忍甚至是互相习惯,流衣的小我五岁多的亲妹妹怎就把我视做了敌人,这些事其实都是弄不清楚的。下雪的时候怎么会陷进被新雪覆盖的泥灰池,为什么夏天的时候会去帮人摘树果作弹弓子弹被毛虫蛰到整条胳膊肿起来,什么时候对数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如何爱上了唐诗宋词,又突然转了性发现自己原来是女孩子,这些,就算弄得清,大概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