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洛水采薇

2、第一幕 红袖（2）

　　（2）
　　台下是专注的目光，凝结着幸福地微笑。我之所以写下一出出的美好，也正是希望生活也会像我们所希望的如此。把手里的皮影的交给平安，剩下的情节，他已然是轻车熟路了。其实，我知道，他已经做得很好。只是，不同的是，皮影对于我，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从后台走下来，在众多相似的凝视看台的目光中，有一个女子的表情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本来是一张极其精致的面庞，像画师笔下的杰作。然而，她带着的却是七分的哀怨和三分暗藏的期许，这样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如何也不会是这出皮影戏带给看客们的。周围没有一丝风，她就那样静静的，保持着自己情感站在那里。
　　只想那一瞬间，便听见人群中一阵子的慌乱。秩序在这一时刻全部打破，看客们的四散开去。拥挤，跌撞，没有方向的乱跑。我顺着呼喊声回头，戏台后面一股浓烟早已一跃而出。我心里自然知道，起火对于皮影来说是多么的可怕。皮影制作后，会在上面涂一层油状的漆料。而那些底料是极其的易燃，只许一点点火星，便可以将那些单薄的影子融化在烟雾中。每一个皮影是可等的脆弱，制作可能需要半年之久，而仅仅是一瞬间便可将它们全部毁掉。来往的人相互碰撞，但是她仍旧站在同一个位置没有动，脸上的三分期许已然消失，如今，全部都是绝望与哀伤了。
　　我逆着人流，穿过那些混乱的看客过去的时候，她将涣散的目光才收回来。但也不像是看我，更不像是看到了周围的混乱。她眼神空洞，似乎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
　　“碎碎的命不好，碎碎认了……”离她近了，听见她反复的叨念这句话，似乎在说与我听，也是说与自己听。但是这些字穿过我的耳膜的时候，心微微颤了一下。我拉着她从人群中出来，她很轻，也没有挣扎。就像我最初遇见她时一样，那一天的雨中，她没有撑伞，像一片树叶般飘走在路上。
　　我将她靠在一个青石牌坊边，扶着她微微颤抖着的肩头。我努力地想帮她，却总是无能为力，如今竟然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还没来得及去看火势，若是那些火苗毁了崭新的皮影和崭新的故事，也是毁了碎碎的唯一的希望和梦境。
　　“其实……事情不会那么糟……像你想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使她不那么绝望。她就像地上的花朵，还有着那样的灿烂年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初承诺的，对于她是不是就是最好的。
　　她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干笑。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早已是流潋镜湖中的孤魂了。如今，不过只是多留了些时日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我，“无论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在那个雨天，曾经给过我的那碗热茶。”
　　那是个瓢泼大雨的日子，我又怎能忘记。人们早已回家。唯有一个妙龄的女子，失魂落魄的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甚至连一把伞都没有。
　　我让平安叫她进来，她本不愿意，可最终还是进来了。因为她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明明打着冷颤，我却觉得她心里更冷。平安给屋子里加了炭炉，又拿了热茶。后来她说，她捧着热茶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才觉得有了一点温暖。那时我就想，她捧着热茶的时候，是不是和我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是一样的感觉，才会感到有种温暖浸透到骨子里。
　　我背对她，走到屋门前。外面雨滴落下的声音，地面流水汇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雨下的大了，眼前一片雾气蒙蒙。
　　“再大的雨水，也总会停的。”我把手背在身后，淡淡的说。雨丝带来的清冷，似乎融在我的语气中。袍子的前襟偶尔被几滴飞溅进来的雨点打湿，凉气顺着沾湿的衣角狠狠地扎进来，很难想象若是全部打湿该是怎样难以忍受。
　　“就算停了有什么用？还不如一直下着，至少还有些晴天的希望在心里。”她回答我。
　　“一点无望的希望比看到晴天更重要么？”我转身看向她，看到的是她眼眶里的晶莹。她用力的点点头，像是回答了我的话。她的握杯子的手更加颤抖，茶杯在她手里微微晃动。里面的热气氤氲着她美好的脸颊。除了绝望的哀伤，还有美好的年华和娇艳的容颜。只是她心里，衰老的比容颜更快。
　　“那你告诉我”她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哽咽地说，“在这样的大雨中，究竟是一盏热茶对于我来说更温暖，还是给我期许不知何时而来的阳光更能温暖我呢？”
　　对上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现，目光深处，不尽是绝望。也许越是绝望的人，其实心里却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希望。
　　“可还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说的是一条濒死的鱼……”
　　我正要说下去，却被他打断。
　　“我知道，那是庄子的话。”她继续说下去，“说的是对于一个濒死的鱼来说，给它点滴的水，不如放归江湖。”
　　“你竟然读过庄子！”我惊讶于她的学识，远远超乎我的的想象。
　　她点点头，转而又看向门外。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雨丝穿过她久远的记忆。
　　“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曾经是官宦家的小姐，我也曾锦衣玉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的父亲本是州府大员，为官清廉，为人和善，在一方口碑极好。我从小，父亲就请人教我诗书礼仪，琴乐舞艺，如此这般一直到我十四岁。所以，你说的那些书上的话，我都是晓得的。”
　　我随手递给他一个毛巾，道：“既是如此，又何必如此看重些许不现实的希望呢？”
　　她没有接毛巾，还是紧紧握着那杯已经不够温热的茶，说：“如此一点温存，对于我，已然够了。”
　　想来，就是那时的这句话，让我最终下定决心给她她想要的，一点儿小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