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洛水采薇

1、第一幕 红袖（1）

　　（1）
　　青石，红瓦。
　　极小的院落，堆积着凌乱的物品，像屡不清的思绪在灰尘与岁月间。
　　许是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了，突然感觉院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射落在身上。影子狭长，斜画在身后，与耀眼的阳光黑白分明。泾渭中清晰分明的边缘，像是割开的两个世界，像是屋里与屋外截然不同的明暗和冷暖。
　　伸出手来，看见自己的皮肤微微有些苍白。只有太阳的温度刺穿皮肤，融在血液里，才微微的感受到些许自己的温度。想让太阳的温度温暖自己，却又害怕会灼伤自己，犹豫间直至站了许久，也没有挪动。
　　“师父，今天庙会的场子，您还和我们一起过去么？”平安一边收拾着箱子里层层叠叠的皮影道具，一边问我。见我站着没有动作，又说：“今天那折子《红袖》，里面的红袖一舞，可非得师父您出场才精彩的。”
　　我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写下了这出皮影戏。许是恰合了庙会的光景，惹得善男信女们追逐捧场，一度为我这个小小的皮影班子造了不少声势，倒成了家喻户晓的风云戏场。我低头拾起已经被平安放进箱子里的一个皮影。皮影光洁柔软，色彩艳丽，就连服饰也精致华贵。面部眉眼间精描细画，瞳孔的点睛之笔栩栩如生，仿佛下了戏台便能活过来一样。这把手艺是我的师父传授，如今再传给我的徒弟们。先不说这门技艺要学习多久，光是要做好一个皮影最长一年半载，最短也要数月。想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只是花在上面的功夫没有人看到罢了。
　　我再次端详手里的皮影，这个就是平安所说的《红袖》这一折里的女主角。红妆淡粉，凝脂软腰，红袖善舞，婀娜娉婷，如此便是我笔下的京城第一舞娘——红袖了。指尖微微一动，挑起连接皮影的细线，舞娘便如同有了魂魄般扭动起了腰肢，长袖一展，如同身临其境在舞台中央。
　　周围幔帐垂地，熏香缭绕，烛影朦胧，丝竹管弦飘渺悠扬。中庭一个红妆女子水袖轻摆，赤足摇曳在幔帐纱帘之间。时而若凌波微步，时而急转盘旋。身形辗转和乐曲起伏拿捏恰好，仿佛融为一体。
　　周围觥筹交错之声渐停，只剩下对舞蹈和舞者的赞叹之声。
　　薛宁的酒杯定格在手中，原本只是和朋友来消遣，却见到了这难得一见的舞蹈。若非是舞者投入了充沛的情感，又怎能舞出这一段精彩绝伦。外面月色正浓，恰映得这位妙人的仙乐之舞。薛宁猛然发觉，月光如水，流幔皎洁，便是这支舞想要诉说的。他想来曲子与舞蹈必是精心而作，以后也未必再见得这样的舞蹈了，未免心生遗憾，便起身接过身边的一只手鼓，一边击奏，一边唱合道：
　　经年何时曾相逢，今时舞罢曲空觅。
　　枝头夜莺双鸣啼。似也低诉，今昔昨夕。
　　依稀旧影独对月，风过无痕杳迷离。
　　重泛小舟总相忆。却犹轻叹，人非物是。
　　唱罢，不顾周围人的异样的目光，便起身出了中庭。中庭之上的舞还没有完结，就是这一支舞完了，还会有下一支，下下一支。但是，高潮的绝美往往仅就是一瞬间的繁华。经历过了，其余泛泛便没有了色彩。
　　外面微风习习，月光如水。
　　舍弃曾经的繁华，也是一件极其有勇气的事情 。
　　回身过去，竟是刚才舞者。中庭的熏香云雾之间没有看清，如今看来，不只是舞姿，这女子的样貌竟也是也是百里挑一。眉目如画，似远山之黛；粉面妖娆，似含苞新瓣。这一见，薛宁不觉得竟看得痴了，晃神间，才感到失礼之极。
　　那女子倒不觉得怎样，反倒掩口笑道：“这位爷才刚怎么有这等雅兴，竟肯赏脸和唱一番。”
　　见女子如此一说，薛宁反倒有些不自然，便说：“天上的月亮虽为华美，但未免孤寂凄冷了些。就如同月绝美的舞蹈，一个人独舞总会让人感觉单薄了些。举手之劳，伴和首唱词，未经雕琢，实在让姑娘见笑了。”
　　女子一惊，道：“我本来就是这舞坊的舞娘，独舞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并无孤独之意。况且这舞本是先有曲子，后编而成舞的。如今曲子已换，唯有一舞，你怎能知此曲与月光相关？”
　　薛宁笑笑，说：“我之前曾经营过乐舞坊。所以知道，任何精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每首动人心魄的曲子后面必然有契合的场景；每段流畅优雅的舞蹈背后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若单就舞而舞，就如同没有魂魄的木偶，便不会有刚才的精彩。姑娘舞姿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非得应了今晚之月光，才合情合景。可我又觉得，月光夜夜皆相同，可月光下的故事却不尽相同，猜着今昔昨夕的故事，脱口便唱了出来。现在想来，实在是唐突得很。”
　　那姑娘听薛宁一说，脸上本来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圆月，微叹一声，道：“家父与家母年轻时中秋赏月，家母身着鹅黄小衫，在月光下淡雅恍若仙子。家父由此为家母写就月光曲。后来，母亲为此曲创作了这支舞蹈，观者只能看到优雅翩跹的舞姿，却很难体会到其中伉俪情深的情分。”
　　薛宁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只是姑娘如此才情，流落于风尘未免太可惜了。”说罢，又唱了两句刚才的唱词，只是反反复复，只有那两句“似也低诉，今昔昨夕。却犹轻叹，人非物是。”
　　红袖默然，月光下倾泻着各自的心事。
　　这一折叫做“初见”，红袖初见薛宁，是一场繁华开启的舞蹈。不仅是初见的繁华，舞台的一切的故事都是繁华的。放眼望去，台下人头攒动，叫好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