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有清辞(Miss Grand Justice)》顾惜之

21、西湖澡堂八尸案（辛）

　　西湖澡堂八尸案（辛）

　　镂花窗外，几竿翠竹，一树红枫，几株小小的桂花散发着幽幽的香。
　　柴暶杏色的枫叶纹衣袖拂过桌案。
　　沈钧有板有眼地亲自烹茶，双手奉上。
　　“好茶。”他轻啜一口，微笑赞道。那是普通的茶叶，点缀了几粒桂花，倒也不俗。
　　“没什么好东西……”沈钧局促地暗暗搓手，还没想好这案子怎么说呢。
　　“我途中听说了一件趣事，你可有兴趣听？”柴暶含笑看着沈钧流露好奇的眼睛。
　　“殿下，什么事？”
　　柴暶却伸手取过案上一只小木猪，顾左右而言他：“哟，这些小玩意儿，是敏文贤弟寄与你的罢？”
　　沈钧脸色发红：“呵呵，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殿下见笑。”边说边将桌上的彩陶孩儿笔架、成对的小玉兔、泥捏的摩合罗、漂亮别致的笺纸、铁竹削的短笛等都拾掇到一边去。
　　柴暶止住她：“不用收拾，正好玩个游戏。”
　　他站起来，将笔架搁在中央：“中央戊己土。”短笛放在笔架东侧：“东方甲乙木。”镶着各种彩石的匕首放在西侧：“西方庚辛金。”红布五毒平安符放在南侧：“南方丙丁火。”
　　最后，他用两根手指将茶盏轻送到笔架北侧。
　　“北方壬癸水。”
　　沈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这是……”
　　“行军布阵啊。”柴暶微笑，“贤弟不是读过许多杂书么，几本兵书当不在话下。”
　　“可……”
　　柴暶一摆手，拿起笔架在案上顿了一下：“假设这是今上。”
　　点着匕首：“这是兵权。”
　　握住短笛：“这是钱粮。”
　　揭起茶盏盖儿，茶水轻轻荡漾：“这是百姓。”
　　他见沈钧犹是一脸不解，便执起短笛，点向红色的平安符：“而火，则是动乱之力。”
　　沈钧倒吸一口冷气：“殿下，难不成……有人想谋反？”
　　柴暶神色冷肃起来：“目前还没有证据。”
　　沈钧打量他片刻，心中转过几个念头，问：“殿下从何得知？”
　　柴暶目光温柔地看过来：“蜀中一直不太平，你知道吧？荆湖北路、江南东路、两浙路这两三年来灾害频发，有些地方已生了民变，不得不防。父皇这次遣小王来，主要还是抚恤灾民，巡视乡里，瞧瞧动静。”他见沈钧想开口，又说道：“清辞一定想说，堵不如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小王的意思是，若是百姓不安，大周以仁治国，又岂能坐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怕只怕，有奸佞之徒利用百姓，那可会动摇大周的根基……”
　　沈钧字斟句酌地说出：“那末，殿下的意思是，防止地方官员利用民luan造fan？”
　　柴暶眉目清和地笑着：“迄今为止，也可以这么说。”
　　沈钧一挑眉：“在下愚钝。”
　　柴暶笑出了声：“你若愚钝，小王上哪找第二个聪明人？”
　　沈钧轻叹一声：“在下试着解解这个游戏罢。”她把匕首放到茶盏边：“金生水。有了兵权才能护佑百姓。”
　　“土生金。帝王才能给予兵权。”笔架挪到西边。
　　“火生土。大周本是从动乱中得的天下。如今，却要防别人从动乱中夺天下。”红色布符放在中央。
　　“木生火。”她迟疑片刻，把短笛放到南侧，“有了钱粮……才能达到造fan的目的。”
　　柴暶目光流转，注视着她的手指。
　　“金克木。”她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了圣上给的权力，就能截断他们的钱粮供给。”不待他说什么，沈钧便掉转话头：“好啦，这回殿下该告诉我，途中听说了什么趣事？”
　　柴暶大笑，笑毕，施施然坐了：“别怪我神神叨叨底，实是受了神棍启发。”
　　“神棍？”
　　“我捉了个巫师。”
　　“啊？！！！”沈钧惊了一跳，这下是真的被吓着了。
　　“此人名周巽，是乱dang中人，曾以讲经论道为名出ru不少官员门庭，在百姓中散布xie术。其师王道蟾倒是名头甚响，三年前曾入宫为太后讲经，当时京中权贵都纷纷相请。这次捉他，原是江南东路兴起整顿yin祠之风，驱赶了不少妖僧邪&道，便将此人借做法驱邪之机jian yin妇女之事抖露了出来。可巧这厮路经江宁，被人认了出来，上报官府。”柴暶微笑，“我途经那里，也知晓此人些微事迹，故此扣了下来。”
　　沈钧立时站起：“我牢里也扣着个人，与香水行那件杀人案有关。他说被人捉去时，见过一个巫师。”
　　“那正好，让他去认认。你这地头接二连三地出事，只怕是乱dang作乱，此事定要彻查。”柴暶皱眉，搁下茶盏，嫌弃道，“你这里茶水味薄，跟伏茶似的。回头我送你一饼尝尝。”
　　喝完了还好意思说，沈钧咬牙道：“我这就这么个村味！四殿下若不爱，只管不吃，恕在下先行告退，公事要紧。”
　　说毕，两人都笑了。
　　“行了，我们一个‘在下’，一个‘小王’，生分得别扭。”
　　“是谁跟谁生分？四殿下，在下可不敢。”
　　柴暶又笑一回：“沈刺史，请，请。”

　　沈钧立即派人接应柴暶的部下，把周巽移入杭州府监狱，令周松节带人去审。接着又传唤录事参军上官毓来分析案情。本欲让柴暶跟他见见，柴暶却非要穿着那身便服接着扮平民，沈钧只得这么介绍：“这是我好友柴悦，此番来投奔我的。”
　　上官毓只当他是新来的幕僚，一拱手就坐下跟沈钧谈了起来。“沈大人，出事地点井台附近，除了死者五人，再无他人足印，简直像中毒后自己投井而死。”
　　沈钧皱眉：“已经派了那么多公人在市井打问，难道没人见过他们？”
　　上官毓舒了口气：“正要禀告，已有了线索。这些人是走水路来底！”
　　“难怪旱道上打听不到！”沈钧恍然，“若是水路潜入，到城内又不抛头露面，当真泥牛入海。”
　　“有渔民在钱塘江上见过他们。下官已派了两人沿江往上游打听。只怕是乘海船来底。”
　　“而他们的同伙，是从太湖方向入浙的。”
　　“到杭州会合后，却被先后灭口。”
　　“灭口的原因，肯定跟财帛有关。”沈钧还不好明说凶手的造fan嫌疑，“狱里关着的那个，自称被他们那伙人捉去过。那伙人连夜秘密转移船舱中物事，那物事十分沉重，是金银也说不定。”
　　“目前怎么办？”
　　“捉了他们一个人。现下是用妖言惑众、jian yin妇女的罪名将他拿下的，但得从他嘴里掏出点关于那伙人的情报。”
　　“那人现在牢里？”
　　“是，我已知会周参军去审理。”
　　两人正准备起身，钟采来报：“大人。”
　　沈钧示意他上前。
　　钟采瞥了柴暶一眼，正色道：“大人，草民发现，凶手所用是一种混合du药，主料是雪上一支蒿，是一种剧毒草药，毒发与乌头相似。配料是产自广南西路一种毒蕈，有致幻之能。”
　　沈钧道：“也就是说，如果有诱得小楼来刺杀我的本事，也就有法子，让服了致幻药物的人投井自杀？”
　　“来刺杀你？！”柴暶忙问，“还有这事？”
　　沈钧暗悔失言。此事她曾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对柴暶也只字未提。如果这位要掺和，下手不定有多重，小楼可就惨了。
　　钟采警惕地看向他：“大人，这位是……”
　　“这是我好友柴悦，来投奔我的。”
　　“好友？”钟采笑眯眯的，一脸和蔼可亲，“我还道是那位河北苏水镜，想瞧瞧是怎生个‘天下第一流人物’。”
　　柴暶讶异地看了他两眼，转头拉住她袖子：“伤了哪儿？”
　　“一点小伤，早就好了。”瞎话一说完，只觉肩上疮痂又痒了起来。沈钧恼自己说漏，对钟采撒气：“多什么嘴！素日说话阴阳怪气，对着客人也收敛点儿！”
　　钟采一脸不高兴：“大人连日辛劳，有些上火，寻闷葫芦萧三来伺候罢，草民歇着去了。”说罢便往外走。沈钧知道这几日办案都差遣得他甚苦，想是回屋补眠去了，想道歉却拉不下脸，只好沉默着。
　　柴暶见他去远，轻声赞道：“原来你这里卧虎藏龙，好个精彩人物！”
　　沈钧轻飘飘道：“不过是个庸医罢了。”
　　柴暶又往那方望了望：“是么？好个皮相。”

　　上官毓辞去，赶着干正事。沈钧叫来萧三先陪着柴暶在屋里消遣，自己赶去监牢看看情况。出了门槛，刚走了两步，就看见小凤在内院月洞边顽，忙招过她来：“家里来了男客，你且避避，备些茶果让王嫂子呈上来。”她特意将小凤的手一捏。小凤霎时明白客人有些来头，须得加意招待，便回一个了然的眼神。
　　到狱中，对周巽的审讯已告一段落，周松节呈上一沓口供交她过目。
　　周巽，字风行，行二，三十八岁。扬州人氏，道士，师从王道蟾，为人看病、驱邪为业。确有yin人妻女之事，可查者有苏州六人，江宁二人，明州一人，庐州二人，光州五人……设yin祀，拜五鬼，敛财甚巨。
　　看来看去，除了他在各路的行踪有些蛛丝马迹，都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沈钧拉过边上坐着的上官毓：“长稚，就没问出点什么？”
　　上官毓拍拍她手背：“我跟老周商量过了，这厮嘴硬，非动大刑不可。”
　　沈钧道：“慢动大刑。随我提个人来。”
　　她一路疾走，到了小楼的囚室，唤道：“小楼，活着呢~~”
　　少年人有气无力答道：“活着~~”
　　狱卒捧烛进来，照得他苍白的脸上眼圈青黑。
　　沈钧唬了一跳：“活见鬼！这副鬼样子，还是保外就医得了！”
　　小楼捂着肚子道：“无妨无妨，今天凤娘子好意给我捎了只蹄髈，不想肠胃受不住，腹泻了。”
　　沈钧松了口气：“不成，还是乖乖躺着，我让人拿担架来抬你。”
　　小楼惊道：“不会吧？今天就杀头？”
　　沈钧拍一下他脑袋：“淡定，淡定！我们抓着一个巫师，想让你悄悄去看看，是不是抓了你那伙人里头的。”
　　两个狱卒拿了个门板悄没声儿抬了他过去，沈钧紧跟着。快到审讯室，周巽的叫骂传来，小楼一下支楞起耳朵，撑起半身。狱卒又走近些，放下门板，非常自觉地堵在门口当人墙。小楼窸窣窸窣爬过来，从缝隙里看过去，立时连连向沈钧招手。沈钧一靠近，小楼就一伸手将她拉到脑袋边，无比兴奋地说：“是他！虽然当时蒙了脸，但下巴是尖的，三角吊梢眼，眼角有颗痣，声音也像！”
　　“确定？”
　　“确定！绝对是他！”
　　“好！”沈钧握拳，“咱们上！”她大踏步踩进去，吼一声：“天王盖地虎！”
　　周巽瞧着她，愣了愣。正在审犯人的诸位也一齐愣了愣。
　　趁那当口，小楼突然现身，怒气冲天地瞪着他：“妖人，别来无恙！”
　　周松节使个眼色，公人狠狠一鞭：“还不从实招来！”
　　周巽突然仰天长笑，笑得眼里出了泪花子，浑身都抖。鞭子呼啸着落在他身上，公人厉声叫骂。
　　他又哭又笑地说：“哈哈，我输了，可你们也输定了！我只是个卒子，一个注定要死底卒子！”
　　沈钧上前一步：“你是谁的卒子？！”
　　周巽大吼：“我怎晓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松节冷着脸道：“火盆。”沈钧想要拦阻，他推开她手：“大人，审讯底事儿让我来。”
　　公人烧红了火签子，明晃晃地举起来，在他脸上一比划。周巽眨了下眼。
　　“嗞——”
　　周巽惨叫一声。
　　“嚎什么！”公人骂道，“还只烧到衣服！”
　　周巽的脸在火光下显得通红。他的表情像是哭，却已流不出眼泪。他红红的眼睛定格在沈钧身上，像两个炭团：“没用，没用！你们杀了我也没用！知道的人都已死了，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被他当成饵丢给你们！”
　　公人又一鞭狠狠抽下：“快招！主使是谁！”
　　周巽闭目半晌，干涸的眼角终于又淌出两行泪。他突然睁眼，疯狂地叫了起来：“是他——那个杀千刀的江淮转运使，路运璁！他搜刮民脂民膏，敛了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百姓都恨不能生啖其肉，活剥寝皮！”
　　众人都坐了下来。书记提笔疾书。
　　灯火摇曳，这一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