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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西湖澡堂八尸案(丁) ...

  •   刺客带上来时,沈钧大惊:“你,你不是……”
      “大人,你认得他?”
      穿着夜行衣的少年被按在地下,约摸十七八岁,面庞消瘦,嘴唇紧抿,眼睛四望,却迷茫没有焦距。
      沈钧小心地靠近,盯着他眼说:“你还记得我么?”
      “我叫沈钧,沈诗任笔之沈,钧天广乐之钧。”
      “我在开封府吟诗断案,那凶徒来袭我,还是你救的我呢!”
      “有回你上樊楼,在阑干上吹笛子。当时我就在边上吃饭。”
      “哎,兄弟,高人,少侠,你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没有回答。
      沈钧忧心地看向大家。
      “大人,狱卒说关进去以后,就一直是那样。”
      “是痴症不是?”
      “没准是装的,昨晚还那么厉害,我们哥几个都制他不住!”
      既是沈钧的故人,刑讯逼供的话就不好说。卢泰道:“大人,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还是暂行收押?”
      沈钧怔了怔:“也好……将关押的地方打扫洁净,食物饮水不可怠慢,碗碟、被褥、马桶都换新。”
      衙役把那少年押了下去。

      钟采一直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见人走了还伸着脖子:“故人?这也太嫩了,瘦伶仃的,论长相还赶不上萧三呢!”
      沈钧没好气地一拍惊堂木,缩回座椅上。
      钟采一脸期盼地望着她。
      沈钧扶额:“昨夜大家都辛苦了,按例有赏。”
      钟采顿时灿烂了。
      沈钧很无语地顿了顿,回忆了一下昨晚,不知如何表达情绪,只好皱皱眉,移开目光:“刺客的事就先搁置,不知牛肉的线索查得怎样了?”
      这个时代相当于五代末期,宋代初年,天下安定才那么二三十年,生产力发展水平并不高,耕牛是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王法严禁屠宰耕牛,吃牛肉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水浒》中梁山好汉动不动进店就喊:“好酒大碗筛来,熟牛肉切二斤来吃!”那是艺术手法,表现人家的叛逆精神。所以杭州府见着牛肉就咬住了线索。这年头,杀牛的定是刁民,吃牛的必是绿林!
      “禀大人,杭州城里的耕牛都没少。倒是在城郊乡里查到一户擅宰耕牛的,牛皮晒在外面教里正见了报了官。”卢泰呈上记录。
      一个男子被带上来,见了沈钧便扑扑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那牛确是病了,小人这才忍痛宰了!”
      王超:“一派胡言,搜到你家,灶里还有肠子百叶那些个牛事件。若是病牛,如何吃得!”
      马翰:“大胆!你不知先报官府么?私宰耕牛可是重罪,要杖责一百!”
      沈钧冷哼:“只有牛杂碎?腿子肉呢?里脊肉呢?庄户人家,有肉吃自然珍惜得很,要腌了熏了风干了慢慢吃。偌大一条牛,听闻你家不过四口,如何才九日便尽了?”
      那人一磕到地,泪流出来:“大人,你饶了小人罢!小人该死!”
      沈钧叹了口气:“王守贵,你倒是说说,是官家厉害,还是歹人厉害?”
      “自然是官家厉害,天威浩荡……”王守贵又磕头伏地,“可歹人,也厉害……”
      “可如今歹人不知尚在何方,衙门却要立时杖你一百,关你一年!你家中老母妻儿,难道饿死么?”
      王守贵哭道:“便是死了小人一个,小的家人还能乞讨度日。若小人当真胡说了什么,我全家都没活路了!”
      沈钧苦口婆心百般劝导,王守贵坚守底线,打死不说。
      “爹爹,爹爹!”一个小女娃跑进来,扑在王守贵身上厉声嚎哭。两个少妇也到了门外,蓬头沾涕哭拜不止。
      王超要将女娃拉开。马翰道:“大人,不若交给我们审讯?打他几板子,再铐起来烙,不怕他不招!”
      沈钧摇头,截住王超,拍拍哭得满脸花的女娃,从荷包里摸出块茶香饼子给她含着。女娃咂巴着嘴,泪花花地吮起了手指。
      钟采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抱起来,笑眯眯道:“哎?这是谁家的乖囡囡?不哭不哭,爹爹明天就家去,你跟哥哥玩好不?”说着便绕往后堂,使个眼色给萧错,两人一晃都没影了。
      沈钧只道哄娃娃去,也不理论,头大如斗地挥手:“收监收监!”

      小凤等了多时,在屏风后招招手。沈钧被她牵去灌了苦药,吃了盏枸杞鸡汤,又乖乖趴下让她换肩上敷的伤药。一扯纱布,沈钧便“嘶——”的一声。
      小凤慌得停手,倒了点热水来,用棉花一点点润开纱布揭下来,怨道:“真不长眼睛!等好了,也是偌大一个疤,女孩子家家,将来怎么嫁人!”
      沈钧“噗哧”一笑:“呆子,到了我这份上,还想嫁人不成?我敢嫁,也得有人敢要啊。”
      “为什么……”小凤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为甚要做官呢?”
      沈钧没心没肺丢个蜜枣进嘴:“不做官也救不了你啊!”
      是啊,那迢迢一水上的相逢——不是杨柳丝柔春波曼,也无乌巾红帽遇风流,再差那么一点,她便再也无力握住浊浪激流中那根细弱的小枝——有个清锐的声音直直击中耳膜:“喂!别动,我就来!”黄汤浊水已迷了眼,隐隐只见个黑影向她来——救她!那一刹,酸麻的双手又生了丝气力,不想死了!努力睁眼,波上荡着一只只连缀的菱桶,载着一个个撑着竹竿的人,正欲截住江面。菱桶边慢慢滑来小舟,舟上人竟然在笑,笑得眼睛牙齿都闪闪发亮:“还活着!又是一个!”
      是啊,不做官,谁来做那江上的菩萨,把人从死地里捞出去?
      从那时起《诗经》活了,《论语》活了,《桃花源记》也活了……做村塾先生的父亲那些旧书里的理想,都在心窝子里抽出嫩芽儿来,青枝翠叶勃勃生机。
      “信?!”沈钧忽瞧见枕边的信,“哎?”
      “早上驿使送来的,我搁这了。”
      沈钧见着信封上的字,嘴角便挑起一抹笑。是苏敏的手迹,兰姿柳态,透着魏碑的硬,篆隶的刚。字写了刚刚一页十二行,非常省墨,末了落个钱币型的小小私章。
      信上犹是天清气爽,不同于以往的信件,压根没拉家常,念了几句风月便进入正题。道是他牙行里有位姓宋的熟人,替他相中了东京和西京郊外的良田,合计约四百亩。田主原是个大家败子,急着要脱手还债,故价钱极妥当。不若由他先以两人名义买下,田土一人一半,租子宋官人代收。
      沈钧想起压箱底的那饼柿子金,失笑:“这下可好,一债未平又添一债,又要占他便宜。”

      衙门那边,沈钧起了个头,司法参军廖仲开等人有条不紊地接着往下查。除了牛肉这条线索,孕妇头上的银簪子略有特色,也有公人拿着上街问了,当日便带回卖银簪子的余大。另外,孕妇身上的料子好几家铺子都有卖。那几个泡在池子里的汉子穿的布料都是一样的织工,剪裁也相似,仅颜色不同,可也查不出是哪家的料子。从现场痕迹来看,窗棂上灰尘积厚有擦痕,香水行内门处发现了重叠的脚印,说明案发后可能有人又来过现场,出于某种心理,踩了前一人的脚印来隐匿行藏。
      中午沈钧补了一觉,起来没多久上官录事便递上了听审报告。城西余大卖的银簪子为缠枝莲花纹,簪头錾了个变形的篆字“马”,因与余大合伙的小银匠姓马,这些细节都与死者所戴相符。因为那小银匠打簪子一个花样五件,绝无重复,所以搜索范围可以大大缩小。据余大回忆,上月有个大肚妇人来他这订过这种簪子,因为她眼生,不像平日常光顾的,又带着肚子,有些印象。看了画像后,说就是她,有时看见她打惠民巷走过,应该就住那一片。公人们已经上那地段去找了。
      这时狱卒忽然来报狱里那人闹起来了。沈钧跳了起来,扶着把笤帚一瘸一拐就晃去了监牢。到了狱里,远远听见那少年跟狱卒大声吵架。
      沈钧一跳一跳过去,一眼就被对方认了出来。
      “沈清辞!”
      沈钧强捺惊喜,甚平静道:“你还记得我?”
      少年一对眼晶亮,全然不似向时黯淡无光:“到底怎么回事,我怎底在这儿?为甚这些人都说我是刺客?”
      狱卒报道:“大人,此人关进来以后,初时乱捶乱打,后来一直到早上都浑浑噩噩,没甚动静。中午派发食水,柳三不慎打了一只碗,他惊了一跳,便会说话了。”
      沈钧颦眉:“你疯魔啦,昨天夜里拿着把匕首追着要杀我哩!”
      少年瞪眼:“怎么可能!”
      沈钧松开领口,揭开外袍,露出血迹干涸的纱布:“看看,我脖子上的手指印都紫了,左肩上匕首入肉一寸半,这些人可都看见是你干的。不信看看你身上的夜行衣!”
      少年皱眉怔怔了站了一会:“我不记得。”
      沈钧叹道:“你最好记得。要是不记得,行刺朝廷命官须依律关押,秋后问斩,我也不能徇私放你。”
      少年想了想,坐了下来:“确实。既然事已至此,你不用管了,我走得了。”
      沈钧嘴角抽搐两下,抬手猛砸牢门:“少侠!我知道你武艺高强飞花摘叶飞檐走壁飞天遁地,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拍拍屁股走了人,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我也得挨个失职的处分!”
      少年戏谑道:“真要砍头我可不奉陪。依大人高见,我还得在牢里等‘喀嚓’?”
      沈钧托腮沉吟片刻,微微笑了:“非也,非也。这般情形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你是真刺客,失忆癫狂都是装出来的——如果找不到无罪的证据,恰是铁证如山。第二种,你被人利用了,可能是用药物或催眠术法控制了你。若行刺成功,我死,你逃,我们一个是死人,一个是逃犯;若失败,我伤,你被捉下狱,却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会把他们供出来,毫无痕迹。我若不认得你,或是再糊涂一些,多半会刑讯逼供供不出就杀。”她侧过身来,“现在,问题是,他为甚要杀我?”
      她施施然踱了两步:“我只想得到一种——杀人灭口。”
      “……!!!”
      “灭口干什么呢——我查的案子,碍着他底事了吧?”
      少年笑嘻嘻地拍手:“精彩!”
      “如何?”沈钧略侧了头,笑眼弯弯。
      少年手一摊:“请!”
      沈钧不顾阻拦,踏进牢门,与他一同坐在床铺上,主人般取过两只茶盏,倒了两杯茶:“不介意书记录口供罢?”
      少年抱拳笑道:“好,我且住下看看你底手段。”
      沈钧道:“少侠的确救过我性命,但沈某人只能依律办事。我把话说在前头,是你,你跑不了。不是你,我定会还你清白!”
      “我等你一月,风头不对我就走。”少年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问罢!”
      “姓名?”
      “小楼,行七。”
      “年龄?”
      “十七,吃十八岁底饭。”
      “职业?”
      “商人,植花为业。”
      “啊?”
      “不像么?”
      “……”

      问完出来,沈钧徘徊在花木间长吁短叹。
      据小楼描述,他本是赶往江陵赴宴,夜间摸上运河上的画舫过夜,无意中发现他钻的底舱里有许多刀兵之物,还有几个打不开的死沉的大箱子,估计是金银之类。上到船寮,一层几个团练使和虞侯正在宴饮。他爬上顶层,有两人在小室中低声交谈,一人著七品官服,一人著便服,但听不清说什么。这番情景,既不像朝廷正规物资运送,又不像江湖事务。出于好奇,他在船身上画了一条粉线,便躲在船寮里睡了,等凌晨醒来,却发现粉线离水很远,显然底舱里的重物已经趁夜转移。
      他跟踪密室中著便服那人在镇江下船,沿途避官道不走却走荒山野岭,一直到太湖沿岸的小村落,见此人与一个山羊胡子会面,先头说要转移粮食,山羊胡还把一个“名单”交给了那人。他本欲跟着山羊胡看看秘密粮仓在哪,也坐船过了太湖,一路随行,岂料山羊胡貌似发觉有人跟踪。他跟到塘栖时,山羊胡故意把他引进无头巷,结果出来好几个同伙将他捉了去,蒙了眼五花大绑塞在牛车底下(因为听见牛叫)。
      此后车子一直赶了一天半才停,他被关在山中的一间门被钉死的小茅屋里,窗户从外被栓着,每天有人给他送一次食物。两天后天天有人来审,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最后他被带去见了个头头,之后被交给了一个“巫师”,有人给他灌了药,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非常有戏剧性。她不得不相信,这事儿沾上手就是个大麻烦。
      最大的麻烦是,她还不晓得自个碍了人家什么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西湖澡堂八尸案(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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