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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弦断琴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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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玲玎着急去斜塘,连回鬼域的计划都暂时搁浅了。她想见师父,哪怕他现在还是谢韵,哪怕他没有之前的记忆。一种仓惶和慌乱从心里涌出,明明知师父天罚之后安好,可现在仍是想马上去看一眼,再去确定一次。
已入深秋,斜塘透着一股朦胧清冷的寒气。碧色褪尽,河水微澜,青砖瓦房的镇子冷到人心骨里。
夜玲玎落到谢家不远处,打量了四周。她走那会还是去年初春,寒意未退,这仙境一日,凡间真过了一年。疾步走了一会,夜玲玎便见前面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抱着琴也是往谢家的方向走去。
……修琴么?
默默跟在女孩身后,夜玲玎想到以往谢先生也会为别人调音修琴。
谢家琴行就在自家小院前,店面不大,却古朴素雅得很。寒时,对琴行来说算是淡季,故而夜玲玎发现有人在时一阵微讶,待认出来人,愈发惊讶了。
李公子微微垂着脑袋,很规矩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的茶已经凉了,想必侯了多时。
居然是之前找谢韵麻烦的富家公子,他来干什么?夜玲玎刚疑惑,身前的女孩便代为开口问了,“你来干什么?”
那口气,带着敌意。闻声,夜玲玎才好生看了眼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着了件棉布绣花的淡翠色小袄,衣料不错,领口还缀了圈白色兔毛。这模样不似哪家小姐,估摸着应是富家丫鬟之类。
那李公子被无礼地一问,也不恼,赶紧起身,糯糯地回道:“……我是来赔礼的。”
“赔礼?”女孩抱着琴翻了翻白眼,不屑地哼了声,“不劳李公子费心了。公子若觉得愧疚,离我家姑娘远些便是了。”
“别、别啊!”一听这话,李公子立刻奔到女孩面前,无措地饶道:“好翠衣,你跟知琴姑娘说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唉,我、我……!”
“我什么我,都是你在河畔拦着我家姑娘!才会累了人家谢公子!”不留解释的余地,名唤翠衣的女孩对李公子怒目而视。
……累了人家谢公子?这什么意思?夜玲玎皱起眉头。
“我、我没有!我只是见到知琴姑娘心里欢喜,不是故意带人围着你家姑娘的!况且,况且,我是见你家姑娘退到河畔才伸手拉她,哪想到她躲得更厉害……”
“你拉她她能不躲吗?!”听了他嘴拙的辩解,翠衣更气,“你这人好生讨厌!幸好当时谢公子经过,不然,不然我家姑娘……!”
李公子心中有愧,被她一个小姑娘瞪得缩了缩。
夜玲玎皱着眉头回想,这知琴姑娘的名字好生熟悉。知琴,是……绮丽楼的红牌之一知琴?谢韵和这李公子一次次的过节,皆是因为这个知琴姑娘。此人,真的……借用翠衣的话——好生讨厌!
两人正僵持着,蓝色印花的布帘被人撩起,谢夫人叹着气走出来,抱歉道:“你回去吧。”
“谢夫人……”见状,李公子很不安地歉意道:“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我不是故意弄坏他的琴……”
谢夫人安抚地笑笑,“毕竟是陪了多年的琴,他这样子也可以理解,等情绪过了也就过了。不过一把琴而已,让他爹再做一把便是了。”
“夫人,这琴的事情不好再劳烦谢先生。”温声打算谢夫人的话,翠衣很是客气地双手递出怀里的琴盒,“谢公子是因救我家姑娘,才使琴撞上柳木毁损。这把琴是我家姑娘收藏多年的,姑娘交代过翠衣,务必要请公子收下。”
“姑娘客气了,这……”谢夫人微微颔首,却并没收下的意思,只为难着如何推拒才好得个两全。
这时,一声温润却带着疏离的声音从帘后响起,“不必了,你们回去吧。”
夜玲玎一怔,是师父。
“谢公子!”
谢韵从帘后走出来,扫了二人一眼,神色淡淡地说:“你们回去吧。”
夜玲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她的世界里只过一天,他的生命却消逝一年。如此,一年不见,他身形长高了许多,更显挺拔清俊。
“二位的心意谢韵心领了。其他的,都不必了。”
“可是……”翠衣很犹豫,出门前她可是打着包票会把这事办妥的。
谢韵客气地笑,语气温和,却是不容置疑地拒绝,“谢韵只是路过帮了小姐一把,请小姐无需挂心。这把琴即是小姐收藏之物,谢韵又何必夺人所爱。”
明明只是几句淡淡的话,翠衣却不敢在继续纠缠强塞下去,况且……小姐是真喜爱这把琴,若不是心中愧疚,也不舍得拿出来。
见翠衣被说动,谢韵又转向李公子,“回去吧。”
简简单单三个字,没有别的,却让人感受到他的原谅和宽容。李公子怔在原地,眼眶忽的有点红。其实,这人本质并不坏,就是仗着自家钱势,娇纵任性罢了。
谢韵极爱护他那把不离身的瑶琴虽是人尽皆知的事,但谢家的手艺更是一绝,此次是损到何种地步,竟让人都来一一道歉?心中腾起浓郁的不安,夜玲玎眉色一沉,正好对上谢韵投来的视线。
张了张嘴,夜玲玎下意识想问,却见谢韵毫不犹豫地旋身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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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玲玎站在门外踌躇片刻,才举步进屋。
还是她熟悉的房间,与一年前没有变化,只是气氛再不见之前的平和。谢韵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琴架。夜玲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琴架上那把瑶琴面板裂开、丝质琴弦断了三根,还有连琴轸也损得厉害。
谢韵应是双手接住知琴,当时琴恰好背在身后,尔后他背部撞到了河畔的柳树才导致琴身毁得如此彻底。死死皱着眉头,夜玲玎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说自己是把琴呢?怎么不就找些坚固不坏的东西说说,真是失策啊。
如今,自己的“元身”损毁,她又如何在师父面前现身?一旦现身,不是拆穿了之前的谎言么?
就在夜玲玎纠结时,一直沉静的谢韵忽然开口了,“……你,是不是回来了?”
夜玲玎愣了愣,直直地看向他。
“我看不见你,是不是你无法现身了……毕竟,那琴都修不好了……”谢韵苦笑,眼里溢满自责和愧疚,哑着嗓音沉闷道:“我一直唤你,一直唤你的名字,你都不肯出来见我。”
垂了垂眼睑,夜玲玎考虑要不要现身。
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响动,谢韵自嘲地笑,“之前一直感受不到你的气息,刚刚略有感应,原来,不过错觉罢了……”
听出他声音里隐隐的凄苦,夜玲玎一慌,当下心一横,快步走到琴边,伸手拨弄一根完好的琴弦。
噔。
谢韵一愣,直直看向瑶琴,“你……在?”
噔。又是一声,温温和和,隐有安抚之意。
眼中毫不遮掩的欣喜扩散开来,谢韵站起身,却不敢贸然接近,深怕那青烟一般的人片刻消散,“……你是不是没法让我看见你?”
片刻,那琴才低低响了一声,满含歉意。
但听在谢韵耳里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他沉吟片刻,小心地问:“琴……修不好了,可,有没有能够办法救你?”
准备拨弦的手指顿住,一点一点缓慢地蜷缩回来,夜玲玎抿唇怔愣。师父,师父向来都是天下在握的从容,何曾这么小心地怀抱一丝期翼过?
半晌得不到她的回应,谢韵心中弥漫起浓重的不安,不由缓步朝琴架走去。
夜玲玎回神,见他走近,连忙向四周张望,手指沾了窗台上盆栽的积水,在琴面上写下两字——等我。
水写的字出现在桐木琴面上,不一会就被风干,不留痕迹。
谢韵怔怔地看着,眼底漆黑一片,不能探究。又是让他等么?之前她说去去就回,他信了,一等便是一年有余。这一次竟又是让他等么?
夜玲玎见他不语,有些心急,又有些心疼。阿九给她备的身子,在凡尘才出生,等她能附身还要好几个年头。况且,她马上要回一趟鬼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部署安排,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所有所有现在无法解释、不能言明的缘由,在肚里千回百转终是化成两个字,等我。
静默了很久,谢韵沉声道:“好。”
她让他等,他等就便是了。
得了他的应许,夜玲玎悬着的心安然放下,嘴角也不禁勾起。待她处理完所有事,就一直一直陪在师父身边,只陪着他一个人,安然走完人世一遭。
那夜,夜玲玎寸步不离地陪着谢韵,直至他熄灯入眠。
手指一点点顺着那人的轮廓勾勒,却不敢碰触,夜玲玎仿佛上瘾一般,一遍遍的临摹,像是要把这张面容镌刻在心间。他醒着的时候,夜玲玎虽知他看不见,但依旧不敢直视细看他的眼,只有当他熟睡后,她才敢大着胆子,这般肆意打量。
一年未见,他,似乎清减了。
许是年少,谢韵身子一直不见强健,总觉得单薄得很。这般细细看来,竟是比之前更消瘦苍白了几分。
夜玲玎叹口气,她似乎又让师父记挂了。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让为她操劳了这么久的师父放下心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为她有一丝一毫的伤神?千年抚育、百般庇护、代受天劫天罚,他对她每一样偏爱,是她如何能还得清的债啊……
“师父啊,”目光凝在他的睡颜上,夜玲玎歪着脑袋,浅浅地笑,“要是您不觉得烦、不觉得厌,我一辈子都粘着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