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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深宫隐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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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瑄轻步跟在萧莳身后,几名内侍遥遥跟在他们二十余步之后,一行人如长龙一般直往前行。
萧莳既闷声不吭,姬瑄自然不会多话,二人默然走了许久,姬瑄一看周围景色以及前方愈见清晰、宛若琼楼玉宇的金殿飞檐,低讶道:“这里是……”
“毓舒殿。朕记错了,翰墨不在玄华殿。”身前的萧莳骤然出声,语调淡淡的,似乎不见喜怒。
姬瑄心中却是一突,然而此情此境已容不得他退却,他只有跟着萧莳走入毓舒殿中,看着萧莳命内侍在案上铺好雪白宣纸,又嫌人多无法净心,下令众内侍尽数退下。
姬瑄静静在旁站了一会,见萧莳倒真的执笔,缓缓写下数行端正秀丽、蚕头燕尾的隶体字:
“吴山开,越溪涸,三金合冶成宝锷。
淬绿水,鉴红云,五彩焰起光氛氲。
背上铭为万年字,胸前点作七星文。
龟甲参差白虹色,辘轳宛转黄金饰。”
姬瑄正辨认着萧莳笔下字迹,萧莳忽然说道:“表弟过来帮朕磨墨。”
姬瑄微微一怔,依言走上前去,一手扶住砚池,一手拿起玉瓶,倒入薄薄一层清水,方才捏正墨锭,沿着砚池边壁来回画圈。他虽然不甚精通磨墨,但也知道磨墨需要耐心,重按慢磨,姿势也需要端正,手臂悬起如同执笔,以腕和臂的运动来磨墨。
姬瑄默不作声地磨了一阵墨,身侧萧莳写字的速度却愈来愈慢,呼吸也似有些小小萦乱。
眼见砚池中墨汁已成浑然纯黑,浓度适宜,姬瑄刚刚放下墨锭,斜里倏然伸出一只手,紧紧箍住他的右腕。
姬瑄重心不稳,几乎是被萧莳半拉到怀里。他抬头看着萧莳,未能掩饰住眼中一丝震惊,低声道:“皇兄……”这是为何?
“笔兴已败,不写了。”萧莳神色淡然,忽然俯下首,在他耳畔低声道:“天子门生?倒是好名头。你这是在讽刺我朝中臣子几乎尽姓苏吗?”
萧莳语调中尽是阴狠之意,目光也森然如渊。
姬瑄只觉心中冤枉之极,且不说他根本没让苏煦以他之名上奏章,只说天子门生——当初宋太祖赵匡胤设殿试,让进士成为天子门生,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士子对监考官员称为宗师,以师生关系互相勾结、朋比为奸。
可见萧莳根本就是想找他的茬。姬瑄心中深深一叹。
“臣岂敢讥讽君上。”姬瑄平心和气,缓缓解释了一番殿试及皇帝亲当考官的好处。
萧莳目中闪过一丝淡淡诧异,低语:“原来……真是你的主意……我还以为……”
姬瑄一怔,心里恍然明白萧莳以为科举改革一议,是苏煦给他作假。想起前几日苏清辰提议让他做中书舍人的事……姬瑄目光一闪,声调清和。
“皇兄以为,父亲想借此事让我进入朝堂,所以不惜作假?”
萧莳不答。殿中一阵寂静。
“我与父亲之间是什么关系,皇兄不应该不知道。”姬瑄继而说道,声色隐含一丝激忿一丝凄楚。
萧莳目光幽深,握着姬瑄手腕的手却愈发箍紧。
姬瑄忍着疼痛,面颜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皇兄,你究竟要将我怎样?”
话声一落,姬瑄便侧过头去,神情仿佛有几分无奈几分意气。
他知道萧莳并不喜欢他装出恭顺柔媚的模样,而萧莳偏偏又是对他最为了解的人之一。可他也做不来以前的苏清若,所以只能几分真情中稍加辞色,作以试探。
萧莳沉默片刻,方才开口。
“……你一向超凡脱俗,不屑这些功名利禄之事。”萧莳声调中半含嘲讽之意,话声却忽地一转,“是苏煦不经你同意,便替你上奏?”
“父为子纲,天经地义。”姬瑄回答时容色有几分僵冷,话声落后,转过头来看着萧莳。
萧莳面上非喜非怒,神色极为复杂,情绪晦涩莫辨。一双眼眸漆黑幽沉,恍如深不见底的浓墨。
“你我曾在此同处读书三年……父皇临终前也百般叮嘱我保你一世平安。只可惜,你……是苏煦之子。”萧莳缓缓出言。
姬瑄不明白萧莳此言何意,嘴角含了一丝无奈苦笑:“皇兄不必重复提醒我的身世。”
萧莳话锋却又一转,淡淡道:“昔日永平年间,永安公主驸马章敦谋逆,公主极力阻碍不果,事败后章敦三族尽诛,唯公主未被牵连,依旧安富尊荣。”
姬瑄一怔,心道:这件事徐如晖正好提过,当作举例来说明谋反者的下场。但那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只要不是谋逆主谋,皇帝总有几分舐犊之情吧!何况永安公主还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他默然看着萧莳,见萧莳眉目间隐隐掠过一丝焦躁,又冷冷道:“你既记得父为子纲,那么更应该记得,三纲中君为臣纲才是最先。”
姬瑄又是略略一怔,虽依旧有些不明所以,却本能地答道:“三纲五常为圣人教言,臣并不敢忘。”
萧莳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隐隐怒气,嘴唇微抿,又似有几分倔强之意。
姬瑄心中讶然,不由怔住。
正在此时,殿门之外传出轻声:“陛下,皇太后口谕,说已经戌时七刻了,宫门快要下钥,不知陛下可否放苏公子回家去?”
萧莳一瞬间敛去所有神色,放开姬瑄,淡然道:“进来。”
转眼间,殿门大开,一名绯衣内侍悄步走进,姬瑄定睛一看,来者却是他的熟人——苏太后宫中的安禧。
“今晚未能写完《宝剑篇》,只好有劳表弟再多等候几日。”萧莳已经勾起嘴角,看了姬瑄一眼。
姬瑄定定心神,也急忙谦谢。
安禧目光一瞟案上宣纸上端秀的墨迹,笑道:“陛下墨宝果然精妙整齐,奴婢虽大字不识,却也觉得这字字蕴含仙气。”
萧莳眉头一蹙,半笑半斥道:“胡说八道。”
安禧忙住嘴不言,以目示意姬瑄。姬瑄对萧莳行礼告退,便跟着安禧出去。
走在回嘉钦殿的路上,姬瑄忍不住微微疑惑道:“皇太后怎会知道我在毓舒殿?”
他记得苏太后明明先回寿仙殿了,萧莳才命他跟来毓舒殿的。
安禧低声含糊道:“是二公子担心三公子,见三公子久而未归,唯恐三公子身受……委屈,故而特地让奴婢去请皇太后一道口谕。”
姬瑄目光一动,不再说话。
他直到此时才能略微舒了口气,脑中一直紧绷的弦也才慢慢放下。
想起刚才萧莳最后那几句莫名所以的话,姬瑄心底微感迷茫。
仿佛……最后萧莳似乎是在期待他的反应……可他的回话应该是没能让萧莳满意,所以萧莳似乎生出了一丝恼意。
可是萧莳为什么……要对他说永安公主驸马谋反的事,还有提醒他君为臣纲在父为子纲之前……
姬瑄想了又想,突然一悟,几乎要失笑出声来。
原来萧莳……竟是在笼络他。
那样的迂回暗示,是在告诉他,让他学永安公主……这样萧莳才可以遵从先帝的遗言,保他无事。
姬瑄愈想却愈觉是真:今晚萧莳看他的神情已不露厌恶鄙夷,也没有放肆轻薄。
是因为相信他失忆了,又要趁机拉拢他,所以才言行颇见庄重?
可是……算上今夜,他也不过只跟萧莳私下面谈了三次,其中第一次还是有人在场旁观。
萧莳究竟对苏清若了解有多深,竟然仅凭上一次对谈就知道他性情与之前已不同,而在今次就敢笼络他?就真不怕他是伪装?
姬瑄心中倏然感叹万分。
可惜……萧莳毕竟生即为皇子,又算是逐步高升为太子、皇帝,对笼络人心这种事,还做得不够熟练。
大约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姿态还是不够礼贤下士,或许也有原先与苏清若不和的原因。
只是……
……一个曾经说要把苏煦的儿子诛杀干净的人,他怎么敢轻易相信?
因为宫门即将下钥,回去之路安禧便选了一条捷径,因此要穿过俗称为“御花园”的琼华苑。
进入琼华苑不久后,走在前面的安禧脚步忽然一滞,姬瑄定睛一瞧,只见前方花枝间影影绰绰似有人影。
姬瑄还未及反应,说话声已经从前方传入耳里。
“阿嬭,今个是什么节,怎么西边那头似有灯火?”一个清柔的女声响起。
“回修仪,是苏贵妃的生辰,陛下正于嘉钦殿内宴请贵妃父母兄弟。”一个颇为苍老干涩的女声回道。
“苏贵妃?”那被称作修仪的宫妃冷笑道。“果然是苏家的人……哼,只怕我们那位张皇后就快要崩了吧?苏宛容做了太后还不满足,连侄女也想一手送上后位。可众人皆知,她不过是仗着昭定公主才得以登上后位而已!昭定公主死了,又仗着苏清若那个孽种!”
“修仪……这话可说不得……”老妇声调中大含惶恐。
“你怕什么?自先帝驾崩后,我便活得如行尸走肉,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那宫妃恨恨道,“昭定公主狐媚惑主,幸好老天有眼,让她早逝,可偏偏却还有苏清若这个逆了伦常的孽种,继续迷惑先帝……先帝说他什么聪敏仁孝,又说舅舅偏疼外甥乃是家事,可我却明白这只是借口……人人都说他像昭定公主,但是人人都心底清楚,却不敢说出口的,是他更像先帝!”
“修仪!”老妇惊吓地低喝道,语调焦急。“修仪不顾念郑氏满门了么?”
那宫妃却似一顿,声色中透出一丝溃然凄楚:“阿嬭,你也知道我的怨,我的苦……昔日长公主不过轻飘飘一句话,我却此生再不能生育!我这一生,再也不能离开这个阴气森森的皇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