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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长宁寿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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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长宁节,安阳大庆。
长宁节即是皇太后寿辰,尤其今年不但是永熙朝第一个长宁节,而且是苏太后四十整寿,因此格外隆重,皇帝萧莳早已从内库拿出千金筹备礼物,又命人快马从巍州取来福仙果、金凰花等,衣饰果品,名画珍籍,玩器用具,无一不齐。
百官无不顺应圣意,一时间安阳城内店铺生意兴隆,尤其以古玩店成衣店为甚,各家耗费的金银如流水,到了八月,各色寿礼源源不断送入宫中。
内廷自皇后张氏以下,嫔御宫人无不精心准备寿礼,尤其以苏贵妃亲手刺绣的百鸟朝凤云母屏风最为精致,那凤凰的眼睛便是以两颗极品珍珠镶嵌而成。
张皇后虽然卧病数月,但两月前业已痊愈,也亲自缝制了好几件绣满福寿二字的衣袍。虽不算贵重,但是孝心情意在,苏太后也素来颇喜张皇后的节俭,好生夸赞了两句。
因为宗室外戚大多数信道,苏太后也不例外,姬瑄便亲自抄了两本道经当作寿礼。
他前世曾练过几天毛笔字,而且他这身体底子还不错,手腕因为日夜锻炼而渐渐有力,写出来的行楷还算端整。
将道经送入宫中后,苏太后甚是喜欢,连夸姬瑄有心,又赏赐了一堆东西下来。
萧莳听闻后也对这位表弟有所表示,大方地赏了不少金器玉玩,姬瑄通通命人放进库房里收好。
皇帝的赏赐只能放着当摆设,随便弄坏了可不好,尤其是他这种跟皇帝关系不怎么样的人。
到了正日子,姬瑄身上的虚职“银青光禄大夫兼奉车都尉”便显出作用来了——他可以跟着苏煦、苏清辰一起,作为臣子入宫领宴。
银青光禄大夫已经是从三品的散官了,对于当时十一岁就受封的苏清若来说,实在令人侧目。
当时虽然有御史谏劝,但先帝一意孤行,心疼妹妹独子刚刚失去母亲,非要加封,甚至说出“银青光禄大夫还是过低了,卿既然上谏,那么光禄大夫如何?”的话,这才逼得御史缄言。
姬瑄听到徐如晖说出这件事后惊讶不已,心里嘀咕着,要不是苏煦的文靖侯是从三品,六部尚书也是正三品,不好越过父亲封儿子更高的官位,看这个宠爱的架势,只怕先帝会直接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了。
国宴是设在花团锦簇似的玉华苑内,天家气派自然不同凡响。雕阑玉砌、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因在八月秋时,四周皆是盛开的各色菊花,一时清香满溢,熏人欲醉。
众臣按照品级着官服,许多寻常朝会推病不至的老臣齐聚一堂,宗室外戚也来了不少,袍衫朱紫,束金玉带,熙熙攘攘。
内侍宫人皆穿着喜庆的绛红色,个个脸上笑得跟花开了似的。伶人奏乐,宫女捧花,整个场面极为隆重盛大,歌舞升平。
大约是十岁以后便养在东宫、原本性情又倨傲任性的缘故,除了齐则敏,还真没什么“亲密好友”来招呼姬瑄。对此,姬瑄心中是大大松了口气。
齐则敏性情温文,乃谦谦君子类型的,好应付得很,要是有什么其他的狐朋狗友就难说了。姬瑄前世性子沉静,并不擅长与人嬉闹,所以现在的情况他觉得再好不过了。
第一次参加这种重大场面,姬瑄觉得自己应该保持低调最好。
因此他只亦步亦趋跟在苏煦身后,苏煦与人寒暄时,偶尔会提及他一句,让他过来拜见某位王侯,姬瑄便含着谦恭的微笑,老老实实上前行礼,也多半会得对方夸赞两句,说“虎父无犬子”“令郎果然聪敏端静”之类的。
待众臣差不多彼此寒暄完毕,纷纷按班站定,萧莳也亲自扶着苏太后缓缓到来。
顷刻间,整个苑内肃静下来,众臣极整齐的三跪九叩向两宫行礼,姬瑄也混在人群里跟着照做。
苏太后摆手,笑容可掬地道:“老身寿辰,无须多礼。”
萧莳亦含笑道:“众卿请坐。”
姬瑄作为外戚,是跟父兄一起,坐在离苏太后比较近的地方。
两宫落座后,萧莳先向苏太后致辞祝寿,姬瑄腹内虽饥,也只能垂眸乖乖做出聆听状。
然后萧莳又请苏太后发言,苏太后含笑慰勉众臣几句“勤劳辛苦,乃国之栋梁,今后亦应当齐心辅佐天子,方不负祖宗先帝之托”等,才命开席。众人仍是待两宫先举箸后,方敢拿起筷子。
丝竹悠扬,乐曲奏响,妆扮艳丽的宫女款步走入场中,翩翩起舞。霓裳蹁跹,翠袖翻飞,如流风回雪般。
对这种慢悠悠软绵绵的舞蹈,姬瑄是欣赏不来的。女子的容貌再美、身材再好,对他这个弯得快圆了的人来说,也只是如同一幅精致的油画一样,久看无趣。
因此他只是低头专心品尝美食佳肴,偶尔聆听一下身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待歌舞已尽,姬瑄已有七八分饱,便只低头小口缀茶。
众臣也开始纷纷向苏太后贺寿诞大喜,你献一首庆贺诗,我献一场祝贺舞,场面极是热闹。
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扫兴,趁太后皇帝高兴,许多年高望重的宗室大臣都免不得被“逼着”下场献舞庆寿,以博两宫一笑。
其中以先帝堂弟岳阳王身躯最为肥胖,跳舞不到一刻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淋,最后还是苏太后不忍道:“陛下,还不让你皇叔下去好好歇息?”
萧莳忙命人扶岳阳王回到席上,又赐了一壶御酒作为安慰。甚至走下席来亲自为岳阳王斟酒,含笑道“皇叔受累了”,岳阳王连称不敢,一饮而尽。
苏煦、苏清辰父子也不例外,双双上前祝贺过了,苏清辰是一首七言贺寿诗,苏煦自矜身份,当场写出“圣母神子,万寿无疆”献给苏太后。
徐如晖说过,苏煦书法也算一大家,只是位高权重,所以没什么人敢轻易上门求字。
姬瑄看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起来。他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来的,只好更加默不作声,希望上面那两尊大神不要注意到他。
奈何天不从人愿,苏太后倒是没说什么,萧莳却倏然瞟向姬瑄,姬瑄心中暗叫不妙,只见萧莳已含笑询问道:“不知表弟打算献给母后什么?”
我已经亲手抄了两本道经了,还不够吗?你们皇室拥有天下最好的东西,还看得起我这个小小臣子的寿礼?
姬瑄腹诽道,面上丝毫不露不满,迟疑一下,便慢慢道:“臣年幼愚钝,自知无才,唯有借花献佛,以前人一诗贺圣母万寿。”
“哦?念来听听。”萧莳依旧带笑,面如春风。
姬瑄在脑中搜刮了半天,好在他前世时的爷爷是个极爱风雅的人,每次生日儿孙们都要费尽心思去搜刮有古意的贺礼,他也曾被逼着背过几首贺诗。
姬瑄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吸了口气,缓缓念道:“月里嫦娥奉金樽,瑶池王母庆万寿。宝婺星辉歌四秩,蟠桃瑶献祝千秋。”
萧莳一时默然,苏太后便道:“诗词的好坏老身也不大明白,心意到了便好。”
萧莳微笑道:“并非不好。”他微俯下身,似笑非笑地问姬瑄道,“表弟说是前人所作,不知是哪位前人?”
姬瑄微微困窘,暗道:对我来说是前人,对你们来说是平行世界。他只得作出皱眉回思状,吞吐道:“五岁时见到的诗,已不记得是何人所作了。”
萧莳也不追究下去,只似笑非笑道:“别是表弟自个作的罢?”
萧莳轻描淡写地戏谑一句带过,便转身继续跟苏太后说话去了。
姬瑄松了口气,坐直身子,转头却看到苏清辰正凝视着他,面上虽带笑意,墨眸却深邃如夜空,叫人看不透心思。
“五岁时看见的?至今仍记得?”
姬瑄很不喜欢他们这种要笑不笑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被戏耍的猴子。
他也是没办法,五六岁时光记得诗却不记得作者还好说,大了就说不过去了。不过苏清辰是知道他“失忆”的人,没办法用这个理由给搪塞过去。
姬瑄便微微蹙眉,作出负气姿态。他知道苏清辰很吃他这一套轻嗔浅笑的表情,虽然其中缘由他不太想深究。
姬瑄心思飞快运转,终于想出一个自己可以“嫁祸”、而且准不会被识破的人了。
“这是母亲作的,我半个月前看见了,还不能用吗?”
苏清辰收了戏谑之色,低声道:“原来是长公主所作,那想必是为靖懿皇后贺寿之诗了。”
姬瑄见他信了,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小若果然不负先帝曾赞誉的聪慧,五岁所见,至今不忘。”苏清辰低低笑道。
姬瑄身子微微一僵。
他知道苏清辰一定是看出他今晚一心低调行事,所以现在笑他白费心思了。
只是苏清辰这个人,虽说言语态度有些狎昵,但到底也不曾对他不好。
姬瑄心思一转,睇目瞪了苏清辰一眼,含嗔道:“那下次贺寿诗文的事,二哥帮我预备好了。”
苏清辰微笑道:“小若有命,焉敢不从?”
姬瑄侧过脸,对自己明明二十六了,还要学孩子般撒娇要“糖”的情况闷闷不乐。可他也不是死板迂腐的人,能走省心省力的路,他自然不会拒绝。
苏清辰看着他微泛红霞的白皙侧颜,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摩着,柔声道:“别喝太多,小心明日手颤写不了字。”
姬瑄浑身一僵,抽回自己的手,转头便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递给苏清辰道:“那我只好请二哥喝了。”
这时宝座上的萧莳却叫苏清辰、齐则敏二人过去说话,苏清辰只得起身从命。
姬瑄却是舒了口气,巴不得苏清辰不回来。
酒至半酣,一些年事已高的宗室臣子陆续请辞,萧莳也扶着苏太后离席,却命众臣不必拘礼,继续尽欢。
姬瑄只敢饮了几小口酒,却已觉得脸上热得不行,双颊绯红流霞。见大半臣子已是东倒西歪,不少人还耍起酒疯来,苏煦、苏清辰也正被其他人缠着无暇分|身,姬瑄这才向身后侍立的小内侍低声询问去哪里解决内急。
那小内侍忙道:“奴婢这便为公子带路。”
姬瑄伸手扶着微微沉重的额头,慢步跟在小内侍后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觉得周围凉风飕飕,静悄无声,恍惚的脑海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
小内侍低眉顺眼地道:“公子勿急,前面便到了。”
“前面?”姬瑄眯眼望去,只见前方十数步之外分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姬瑄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楚那宫殿上面的横匾写着“毓舒殿”三个字,其下悬着又一匾额题字为“纯正仁和”。
姬瑄心中已知不对,惊怒下质问小内侍道:“你是谁?带我到毓舒殿来做什么?”
小内侍唯唯诺诺,只道:“公子,就是这里呀。”
姬瑄见他说不清楚,更觉疑窦。
毓舒殿的殿门却是大开,只是在夜色笼罩之下,里面烛火未燃、黑漆如夜,也看不清楚有没有人。
姬瑄不想惊动任何人,便想赶紧离开这里。
他刚迈出一步,身后已响起了一声熟悉的轻笑:“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姬瑄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只见殿内烛火不知何时被点亮,映照得景物分明。一个修长人影从屏风后走出,容仪秀逸,皎如玉树临风,正是皇帝萧莳。
姬瑄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