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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人间别已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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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林是于兰的表哥,初中的时候在于兰家里偶然碰上就认识了。
这位洪林大哥当年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破名字也是谁两家人的简单组合吧。”伍袁一时引为知己。
这年回国,春节大小年饭的家长里短中最耸人听闻的消息就是IT界前精英洪大哥已经180度转型成为朝九晚五公务员。
正月里某天于兰做东的接风宴上,回家探亲的洪林也过来作陪。伍袁就对多年不见的洪大哥说:“您老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种小妹妹的饭桌上让谁白吃的恩情啊。”
洪大哥豪气地回答:“那是自然,过上二十年,逢年过节自然是要慰问我们战斗在第一线的同志。”喝口啤酒润润嗓子,“到那时,大哥一定不忘握着长安街上谁扫地的手,感动地说,伍袁是个好同志。”
“那还不能忘了那陪吃陪喝陪视察的谁,人三陪也是种职业。”
“可人到底比不上谁资深大学生一个。我说阿袁妹妹,你怎么不再刻苦钻研几年,帮助自己学校直接把奔三改奔四啊。”
“奔这么快干嘛。就是飞黄腾达也还须保持清醒,别一不留神,让人扫黄给扫下来了。”
……
所谓冤家对头,这两人主要诠释了后面两个字。虽然他们也曾经一起文绉绉地惺惺相惜,感叹各自相似的运道,摊上了在取名字这种关系一生的大事上同样懒惰的父母。
貌似那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于兰突然想起了她的亲亲大表哥,就跟伍袁讲,“我曾经以为你俩会好。”伍袁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吞下就呛在了喉咙里。于兰一边帮她拍拍背,一边诚恳地说,“我哥真是对你好,你还记得不,我们有一次在公园,你让大家凑份子买零食,谁都不搭理你,就我哥赞助了你五块钱。”
伍袁一下就不咳嗽了,正色道:“大姐,五块钱能买什么?在公园的小卖部里能买两瓶水不。你还真好意思提。”
于兰说得却认真:“那还得看是谁了。就我哥那人,你要知道,从小到大,别说五块了,他给我买过市委食堂五分钱的冰棍没!”伍袁一下子就傻了眼,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只听见于兰极哀婉、极怜惜地继续讲:“我五分钱都没得到过,你一来,就是五分钱的一百倍。做人,要惜福。欠了别人的情,将来要记得还。”
打那以后,伍袁就看洪林不顺眼了,因她最恨的无非就是债务人生。都是不经世面自以为牙尖嘴利的主,一来二往,这梁子就慢慢定形了。
再话说,平日里走家串户可能是无聊,春节里走家串户那就是礼节。
于兰来伍家拜年的时候,被伍家二老用瓶窖藏了十八年的茅台多灌了几杯,连思维都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那样的鲁和那样的钝,只差没有拍着胸膛给伍妈妈写保证书,那个找对象的事儿就包在她这个不是亲姐妹甚似亲姐妹的好人身上了。
第二天从睡梦中一硌楞醒过来,于兰似乎还闻得见自己衣服上那挥不去散不尽的酒香,额上满是细细的冰凉的汗珠。
卖人无所谓,反正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可是,为什么她要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第一次相亲,于兰冷着脸忍受着这位所谓发小一路的嘲讽,尽心尽力领着她去见面会。
照片上,戴眼镜的宽脸男生,据说还是博士。虽说都是见光死,但具体的死相还是要因人而异的。有人死得暴尸街头惨不忍睹,有人死得面容安详寿终正寝。这位博士先生,大概属于知道人之将亡所以漫步街头想要抓住点人间回忆的。
饭桌前,博士滔滔不绝,把菜肴当江山,指指点点。
于兰,面无表情,偶尔动筷,认真喝茶,端端然一置身方外的高人。
伍袁继续专心品尝那些刚送上来的饭后甜点。
于兰冷冷的眼光只从某人一人身上淡淡扫过。
伍袁优雅地用餐巾抹抹嘴角,瞳孔的聚焦终于离开了那些美味而精致的小点。她斯斯文文地听着博士说话,仿佛她从一开始就是这般地专注而认真。
而男人的自大虚荣多半是女人惯出来的。博士看了眼面前这么个温柔娇美、貌似善解人意的人模人样,一时间就忘记了多年训练的分析演绎和归纳,仰着下巴、低着眼角长叹了句:“所以说,男人喜欢的,都无外乎小鸟依人。”
“哦,”伍袁终于接了句话,眉似青山眼若秋水,认真恳切,端庄娉婷,谨而慎之、慎而重之地问了下,“小鸟?”
博士严肃地点点头。
伍袁莞尔:“我以为,男人都想大点的好。”
“伍袁!”马上就反应过来的已婚妇人于兰杀人的心都有了。
博士倒是过了会儿才明白这句子,一脸惨白,再由白变红,由红变绿,越来越绿。好半天终于蹦出一句:“岂有此理!”随即站起身来,推了椅子便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憋出一句:“太过分了!”然后摔门走人。
伍袁心里有多少可以回敬的话,都被身边那位脸上三秋霜打的寒意冻成了冰,就乖乖冷藏在了自己心里。于兰直视她好一会儿,终于抿嘴一笑:“嘴刁是吧?东西好吃不?好吃啊,那你帮人把钱一起付了吧。”
伍袁人生第一次相亲的结果与心得与体会,四个字——痛心疾首。
一连串的相亲大会之后,伍袁终于忍不住踩着洪大哥的脚印,去了伟大祖国的心脏,去做那雄浑有力的脉搏中一个小小的脉动。
每一天仿佛都是崭新的一天。她就只是想,这心脏成日里这么个跳法,算不算心动过速。
然后经人介绍在北京的一家翻译公司敲定了工作,老板说:“小伍同志,别忘了,我们这里是国际和国际接轨的公司啊。”
伍袁赶紧点头说那是那是。曾经学过的理论学过的方法学过的别人的梦想,到如今又回到原点。曲高和寡,那是所有做学问的命。
白日里忙忙碌碌,月底和银行算账对数。晚上一个人闲来无事看看电视里正热播的《武林外传》,看见吕秀才故作清高地说什么“这就不是钱的事儿”,多涨了二百文工钱又面不改色忙不迭地改口,“干干干,不就是书童嘛,干啥不是干呢”。她照样看得哈哈大笑。
记得决定北漂前,她去了趟陈春的写字楼,闹市里重重楼宇中某一栋某一层的某一处。
去时,陈春正在电话线上忙来忙去。她坐在一个空出来的咨询柜台前,无聊地四下张望。终于等到陈春好容易有了个空闲,她盯着宣传栏上的一张照片,眼也不眨一下地问他:“你在哪儿搞的这个。”陈春循着望去,大概知道她问的什么,甚坦白地回答:“你哥给的啊。我说我这儿怎么着也得放个美女导游照吧。”
她还看着那照片,微微笑道:“那你怎么着也得付我点版税吧。白给你做装饰啊。”
“哎,这可是你哥一瓶酒卖给我的。这种内部矛盾你们要内部协商,懂不。对了,妹子,你这儿上面是那个啥佛罗伦萨吧,上次别人问起,我这么说的,我记得你哥是这么跟我说的。”
“谁问你……”声音低微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想想啊,问得人多了。那些个什么暴发户就最爱问了,谁让你长得这么学生气。暴发户就好这口!哎,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散客就问过。怎么,我说伍袁妹子,你那一趟赚得不少了吧,你还好意思来跟你春哥要版税。”
“我随口说说而已。”转椅轻轻一动,伍袁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以后有这种好事还想着我点啊。”
她看他也实在是忙,再寒暄几句,就出来了。
走在街上,明晃晃的柏油路,汽车过处,扬起轻薄的尘埃。这城市里,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谁也停不下脚步。
从前居住的城市是这样,到了北京,也还是这样。
只是如今这个城市的夜晚,没有月,也看不见星。
“我只是想知道得多一些关于你的事,因为我怕以后会再记不得你。我只是想能够和你这样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看东西、一起说说话,一起简简单单地过。”
“呵呵,做梦吧。”
伍袁在没有声音的黑暗中醒来,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额头,薄薄一层细汗,微微的凉意。梦里那样清晰的事情那样清晰的声音,即使醒转也还是能记得,仿佛谁刚刚才在她耳边低吟过,仿佛谁刚刚才离开。可她知道,再清晰的事情,也只能是做梦了。
所以,她只当是做梦了。
那些真的假的事情,那些说过没说过的话,只当是做梦了,一朝醒来也再不会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