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22、留在塞纳河畔

　　旅游的最后一天都是购物。

　　他们先去的是香水店，只在一家香水店停留了很久，也挑选了很久，最后却什么也没买。走出店外，伍袁还能闻见腕间指尖那一点点的芬芳。
　　他让她帮他试香水，说是买了要送年轻女孩子。她说她从来不用香水，所以只是配合售货小姐递过一张张试纸，配上几句话大概解说。和往日带团比起来，这一次，她似乎不是很尽责。

　　然后是服装店，饰品店，钟表店，还有皮具店。
　　丹唇轻启，是优雅的、醉人的、可以锻炼双颊达到瘦脸效果的法兰西语：“这是一款经典设计，采用的也是中国人喜爱的颜色，您可以建议那位先生看看。”
　　伍袁心下叹服，高级的察言观色的确让人听了舒坦。

　　“你怎么了？”侯雨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一起看着那款钱夹。柜台小姐此时已经将钱夹轻轻取处，呈到潜在客户手上。侯雨把钱夹掂在手上，侧头问道：“你看半天的就是这个？这种款式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朋友。”她淡淡一笑，就轻轻拨转了话题，“你的东西都挑好了？”

　　总的来说，这趟购物宾主尽欢，进去时有专人开门殷勤相迎，出来时有专人开门礼貌相送。说白了，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伍袁只是想，做熟人做到她这份儿上也够意思了，去的都是高级的专业名店，不是那种一致对外的奢侈店，虽然后者她可以拿回扣，只是买到的东西是否物有所值就难说了。当然，在伍袁看来，任何高级设计说到底都是摆设，都是不值当。可是人心各异，汝之甘饴，彼之砒霜，值不值当，全在个人的心态和腰包了，干卿何事。想到这儿，她也就心下释然了。

　　和所有有钱的游客一样，他们会坐在塞纳河左岸喝一杯咖啡。也有些许不同的是，他们享受的不是左岸午后的阳光，而是晚饭后的甜点。
　　咖啡送来，手边还有半杯酒没有喝完。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突兀地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就该是那种斯斯文文好好读书的女孩子，人情世故全都不懂。可昨天我见你数钱，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就是觉得，你不该是这个样子，我们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像所有的试卷上，那简简单单一个问题，只写了一行，然后留下大片的空白，等着你细细地回答。

　　“为什么啊……”伍袁似乎很费力地思索了会儿，这才一脸无辜道，“其实是这样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的流浪画家，然后被人骗财骗色，所以性情大变。哦，你不信啊。那好吧。那就是一个年轻的流浪画家遇到了我，然后被我骗财骗色……”

　　“我就算没你读的书多，到底还知道分辨真假。”侯雨声音渐冷。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不会骗人，也不会被人骗。”伍袁轻轻一笑，盈盈笑意挂在脸上。
　　浓浓的牛奶咖啡慢慢变冷，那些白色嫩滑的泡沫慢慢沉下去，化开，没有了踪影。她低眉垂眼，拿着不锈钢的小调羹微微搅动那些棕色白色的液体，看那些奶白的颜色丝丝缕缕地化在棕色里，看它们慢慢融合，一起变成浅淡的颜色。

　　“你去让别人骗，还不如让我骗。”侯雨歪着半边嘴角，说出口的话好似一半飞高飘走，一般还在低空徘徊，因为虚虚实实，所以真真假假，“可以前你外婆家里人曾找到我家人，让我以后不要再去烦你。我不说话，我爸就只跟我讲了一句——我们不配。我真是恨极了这句话。然后慢慢地，我有时也觉得别人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人家钱再多也配不上你们家。”他用这极平淡的语调说着那些记忆里极遥远的事情，好似那些事情其实全不在他的心上，他只是一时感慨突然想起，然后说与旁人听。

　　伍袁终于抬起头来，坐得笔直，所谓坐有坐相，“我也觉着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事变得那么多。”她定定地看着他，笑得温婉如春风，“可这世上会改变的也并不是只有你跟我。”

　　他也看着她，看得专注而认真，仿佛要把一切看透，然后再说出那些自以为看透世情的话语。那样的话语，清冷而不带半分情绪：“可有些话，这世上谁都可以来跟我说，唯独一个人不可以。唯独这个人不可以来跟我说这样的话，唯独这个人不能来跟我讲，我们不般配，我不配。”

　　死一样的寂静，仿佛这个世界遽然消失了声音。

　　他向她举杯，笑得云淡风轻，说得心平气和，“我还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别人对她的好，从来不珍惜。”

　　她听得会神，笑得客气，然后还对方一个请，把手中杯酒咽尽。

　　曾几何时她也会学着别人无事悲秋有事伤情。她也曾想，或许有一天再见，看多了小说的她也会握着别人的手，声泪俱下说一句对不起。可是临到眼前来，这样的话说了又有什么意义。有些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忘记，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就可以自以为还能从头开始。

　　所以，到如今，她自己把苦酒咽尽。她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也愿意这样的结局。

　　出了餐馆，他们沿着塞纳河走。侯雨步履轻飘，偶尔还会停下脚步来，朝着伍袁没有声音地笑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哎，伍袁心下暗自有些生叹，好看的男人，就算是坏笑起来，也是好看的。
　　眼见着快到路口，伍袁侧头想询问一下对方意见，还要不要叫车。一不留神，那人竟整个身子靠了过来，伍袁一时不备，退了小半步，到底站稳了。
　　再定眼看仔细了，才发现那人已经如此这般松松垮垮地搂住了她，头不偏不倚恰巧搁在她的肩上。伍袁就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随手拿起一个休闲大挎包，然后斜斜地背到身上。

　　都说是借酒装疯，所以谁都知道那是借，也都知道那是装。

　　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靠在她的肩上，带着些微的酒气。微凉的河风迎面徐徐而来，又走，在这样安静的夜里。那低低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
　　他说，对不起。

　　伍袁慢慢仰头去看天，叹口气：“你喝多了。回去吧。”

　　小时候大人总是教她，做人不能有傲气但一定要有傲骨，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退缩，都不可以胆怯，都不可以弯腰俯首乞怜，甚至都不可以说自己觉得后悔。就像那些流行歌里唱的：“用两手，天将塌下都撑起。”（1）
　　就像现在，不管心里有多少愁绪万千、有多少难过难诉，她都只能睁大眼睛去看天，因为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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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歌曲《绝世雄才》(“楚汉骄雄”主题曲)。演唱，郑少秋。作词，郑国江。作曲，无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