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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输人不输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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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伍袁都记得那一天,那种根本说不清楚应该欢喜多一点还是愤懑多一点还是无可奈何的一天。
她沉着脸回到外婆家,外公问她第一天上新学校怎么样。她说同桌是个混世魔王,十一岁了还读二年级。外公搁下手中早已摩挲得光亮柔润的木烟杆,问她:“是不是叫侯雨?”
晚饭后,外公领着她穿过大厨房出了院子的边门,穿过几栋矮楼凑成的某部门家属区,就看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街边一栋两层的木楼,楼下是买糖果点心的门面,外公径直推了侧门,就是木板楼梯,在狭窄的昏暗中已经看不出颜色。咚咚咚地走上去,一个脑袋突然在楼梯那一头鹅黄的灯光下露出来,可不正是侯雨。
侯雨的父亲从前在外公的木工作坊当过学徒,八十年代一开头就下了海,没几年就把这小楼都盘下来了。可怜小小的伍袁最初没怎么听明白,还以为下海就是不做家具改卖游泳圈了。大人在客厅里抽着烟谈天说地,她坐在侯雨的小房间里,看他给她显摆自己的各种新式玩具。很可惜,男生和女生的爱好永远不会是一路,所以看着侯雨一脸的得意,她完全面无表情。然后侯雨想了想,二话不说,拉了她的手就到了隔壁的房间,柔软的白窗纱,柔软的粉红色被褥,柔软的碎花桌布。侯雨埋头在漆木的化妆台上翻了半天,她站他身后就看见他在洁净无尘的镜子里抬起头来,眉梢眼角俱是带笑地看着她。
他突然回过头来,右手里握着个好看的鎏花小玻璃瓶,“你猜,这是什么。”带盖儿的瓶子微微倾着,浅浅颜色的液体在里面微荡。
她忍了忍,没有说出来,轻轻摇摇头。家里大人说了,不准人前卖弄。
侯雨越发笑得开怀:“是香水,我姐姐的。抹一点在手臂上,一天都是香的。”说着拔了瓶盖,递到她面前,“你要不要抹。我姐姐每天出门都要用,她不会发现的。”
她再忍,委婉地说,“那是大人用的。小孩子用,不好。”
侯雨歪着脑袋想了想,微笑道,“也好,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买。”
她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她没说,她家不缺这些东西,她也没说,谁知道大家将来会在那里又会是什么样。她三岁识字四岁背书五岁练书法六岁上小学,看上去似乎和众人没什么区别,但她总以为自己懂得要比别人丰富,想得要比别人深厚,看得要比别人长远,奢望的事情也就没有别人那么多。
客气地道别之后,外公牵着她的手,对站在门边的侯雨说:“我们家阿袁就交给你了,以后她就是你妹妹,谁也不能欺负到她头上。”
侯雨很认真地点点头。伍袁突然就觉得很安心,她想至少这未来的一年,应该是能好好过了。
那一天,她站在宽敞明亮的新教室里,年轻漂亮的班主任老师给她指了座,她在一众小毛头高高低低的笑声中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坐到一个高大男生的旁边。
她明显弱小的身子,却秉承了输人不输阵又名打肿脸充胖子的家族恶习,一开口就是无比发狠的话:“正烦着啊,别惹我。”
那人却不以为忤,肘着手托着脸,侧过头来微笑着对她说:“可你看上去很好。”
口语课都上了两周了,某天半路上遇见Tobias,很诚恳地请教她:“袁,如果对方没有结婚的话,我可不可以问,你女朋友好吗?”
伍袁站在金灿灿的梧桐树下想了半晌才想明白这问题怎么回事儿,赶紧点点头。看着Tobias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她在后面推着自行车冷笑,去问吧去问吧,遇到个没有国际精神的,抽不死你。
小时候体检,医生说伍袁的心脏在同龄人中是比较小的,说这种人一般心功能反而可能好些。
浓缩都是精华啊,伍袁常常这么想,所以她从不否认自己心胸可能相对狭隘。
朋友们常说伍袁,说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说她现在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偶尔她也乖乖地点点头,叹着气认真地附和:“所以说,社会真是改造人啊。”或者无辜地申辩:“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们的心态不同了。”或者嚣张地笑笑:“可见你们从前对我认识不够深刻。”
每到这种时候,于兰总说想一脚踹死她省心。
从前啊,伍袁有时自己想想,都觉得是好遥远的事情了。远得来,仿佛有些事情就应该忘记再不要想起,仿佛有些事情只是梦里辗转再不是现实,仿佛有些事情即使刻在了心上也只不过是个记号,让你从此不再行差踏错。
比如那年,重点小学的老师以为她不过是郊区来的好坏未定的小孩。
比如那年,她认识了已经被人民教师定性的侯雨。他们是同桌,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比如那年,老师让她带回家的第一份家长意见书就提到了她的交友问题。外公拿着放大镜看了看,用小楷的毛笔蘸了蘸了伍袁在旁边殷勤研出的墨汁,笔尖一挥,题了字:远亲,无妨。
比如那年,老师看了她的一份又一份试卷,终于放弃了怀疑她成绩由来的各种理由。
这么多遥远的事情,想过一遍又一遍,即使曾经有什么欢喜有什么得意,都像茶汤,水过三遍,业已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