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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不过吃喝玩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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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袁的人生只有一个理想:吃喝玩乐。
当然大家可以把这看作至少四个理想,但在伍袁眼中,这四部分就应该是密不可分分了又合的一体,就像全球一体化那样的一体。
伍袁的名字理论上说是父母姓氏的合成,至少伍袁曾经就是这么相信的。可是有一天,自家亲大哥摸着她的小脑瓜子,悲天悯人地叹口气说:“那为什么我不叫伍袁而你叫伍袁呢?”
“为什么?”伍袁磕着白瓜子仰视着大哥的下巴,听大哥这么一说,她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点怪异。
大哥笑笑,“呵呵,因为你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为了纪念老妈单位上那五块钱独生子女费,我可是一直领到六岁的,直到有了你。如果没有你,我至少还能再领十年,也就是一百二十个月。听说现在一个月都不止五块了。”
一个瓜子壳卡在牙缝里,伍袁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出话来。
然后大哥接着说,“所以这辈子你都要记住,因为你,大哥我每个月少了五块钱。是人民币贬值前的五元,当然还有利息。将来工作了要记得还啊。”
那年伍袁六岁,明白了什么叫做债务,而且这债务好像还不轻。
后来伍袁上经济理论课的时候看了半页的破产法介绍,就顿悟了债多不愁的道理。工作?挣了钱都是拿去还别人的,不如不工作,蹭吃蹭喝,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最后还有一个垫背的老公。所以,不工作才是伍袁这种先天债务人生的理想饱和状态,多一分不能多,少一分也不是活不下去。
这结果就是,伍袁妈有事儿没事儿只要想起来了就爱在电话里说:“女儿,你都奔三了,该考虑考虑工作了。”
仗着电话线那头的巴掌再大也扇不过来,伍袁口气就有点横:“二十一也叫奔三,我二十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说,迟了。什么啊什么啊,你未经我允许就把我生出来吃苦受累我都没抱怨,你抱怨什么。还有啊,跟你儿子讲,他那五块钱,谁生得我让他找谁要去。别人懒得搭理他,他还当人好欺负啦……”
结束电话,收好手机,伍袁也不忘有礼有节地给饭桌上目瞪口呆的某位男士倒杯红酒,再给自己杯里斟满红葡萄汁,颜色看上去一样就行,何必较真。再姿态优雅地举杯遥祝一下对方算是请,同时想起太白那个名句: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将进酒》)。微微笑了笑,一口喝干。
通常结果是,精英男士付账之后,就此消失了联络。
伍袁其实很满意也很乐见这类的相亲活动,连朋友都不用做,就可以白吃一顿。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于兰比较难缠外加彪悍,每次事后都会痛骂她,“你不想嫁人就早说,不要连累我。我上辈子抢你男人啦?这辈子要被你们家拖上累死累活到处给你找对象!”
伍袁还有些嘴硬:“谁让你从小在我家蹭饭,现在不过是还利息。自己结婚早,自己要去被我妈腐蚀了来怨我。”完全忽视对方想要杀人的眼光,“明明就是你自己心疼钱不想给我蹭饭,当然要负责找人给我蹭啦……”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随手操起的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砸过来。最后一般由伍袁例行公事一样地承认错误,说什么下次会注意形象啦,不会再吓唬人啦。于兰除了泄气,的确拿这个发小没辙,只能认栽。
其实小时候父亲就教育过伍袁,待人接物要不卑不亢,行路处世要广交朋友。
伍袁主要听懂了后半句。她拿着小算盘拨了拨,就算出来,要保证逢年过节国家假日的蹭吃蹭喝量需要多少的朋友,那就是债多不发愁,友多不泛滥。后来背着大背包出去玩单身旅行,蹭别人的顺风车,别人若是客气一下,要不要一起吃饭。伍袁回答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好。一点都不和谁打马虎眼的。不过这也恰恰符合了我们伟大祖国的现有国情,体现了我们造诣高深形象万千的饮食文化的精髓:朋友,都是饭桌上见的。
比如见面问一句,吃了吗?这绝对是一种亲切,而不是公文,更不是礼节。
礼节那是对外国友人说的,就像伍袁的外语教材上写的:你今天好吗?我也很好,谢谢。你妈妈好吗?你爸爸好吗?你哥哥好吗?你妹妹好吗?你先生好吗?你妻子好吗?——搁中国,主要是后面两个问题,绝对是要打架的。中间那两个问题,还可以因人而异,谁知道人家是不是真和谁对上眼了。
后来伍袁为了挣零花钱,第一次陪外国学生上口语练习课,听了学生10分钟的轮流问好后,面无表情地总结:你们好,你们全家都好,我全家也很好,就是我不好。
学生Tobias一听,马上卖弄了一下:“袁,可你看上去很好。”后来的很多天里,Tobias甭管在哪里遇见伍袁,都是那一句:袁,今天你看上去也很好。
其实曾经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候,伍袁不会把这当作一个笑话。
曾经有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一个人每天见了她,从不问她“吃了吗”这种基础问题。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人里,她就单记得那一年那一天那个人,他肘着手托着脸,侧过头来微笑着对她说:可你看上去很好。
那年伍袁七岁,从郊区转学到市中心,小学二年级,认识了同桌十一岁的侯雨。
据说,这个学校最不能招惹的人就是这个叫侯雨的男生。事实是,侯雨一直留级一直留级,仿佛就固定在了这小学二年级。
他说:“这是我最后一个二年级了,老师说,过了这一年,我十二岁就可以正式退学了。”他微笑着说这样的话,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伍袁手心里还拽着本来想用来在双人课桌上划楚河汉界的粉笔,听了这话,短短一截粉笔,就卷在手心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那时她想,不过是一年。
“你家人为什么给你取这样的名字啊。”侯雨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和他的名声不搭边。
想起老哥说的五元论,伍袁心里就隐隐作痛,低了眉眼,小声地回答:“不知道……你呢?”
侯雨微笑道:“我妈妈说,生我那天,一直在下雨。”
伍袁听了就更觉得难过,想起三姑六姨们最爱吓唬她的话——你敢顶嘴,哪里抱回来的就把你抱回哪里去!有那么一刻她想,如果让她也混上侯雨这种名声在外的级别了,是不是家人就会对她比较青眼相看、优礼有加呢?
小学二年级,她不过是从郊区普通小学转来的小孩,连老师都觉得她就应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纤手一指,就指给她全班唯一的空座,在一个传说中的混世魔王旁边。
期中考试结束,老师怀疑她抄别人试卷。白白的小手背在身后,她中规中矩地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白白眼睛说,抄同桌的吗?老师无话可说。
期末考试结束,老师问她要不要换座位。她想了想,觉得坐最后一排远离老师视线也不错,家人还说可以顺便锻炼视力,她就摇摇头。
二年级结束,她的座位不变,只是同桌换了个男生。伍袁睁着大眼睛把别人看了又看,终于相信,原来已经是一年。
时间就是这样,你想它快些的时候,它像老人蹒跚;你想它停一停,哪怕停一秒,它却在下一秒就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