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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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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春日虽好,仍挡不住愁丝几许。
展昭忙毕公事,方拐进院中,正瞧见白玉堂对着一株矮木长吁短叹。记得前两日看时,还是绿意盎然长势甚浓,如今却落得个稀稀落落的模样。仅存的几片叶子也糟了殃,圆润的叶面已呈残破之相,守着最后阵地不甘就此凋去。
若说开封府后院的一干花草树木,皆是由主簿先生公孙策亲手栽培。展昭闲暇时亦会帮着打打下手,自从白玉堂以四品带刀护卫之职,名正言顺的入住开封府南厢房后,此类“雅事”当仁不让的转交到他这个“闲人”手中。
白玉堂的闲,可算是奉了上意。只因官家深知此人性情,加官之时特意嘱咐“莫要拘了他”。既然官家开了口,包拯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事端,公务私务大抵由着他的性子来。
不过想想也是,三宝都盗了,皇宫也闯了,还不是有惊无险的继续做着他“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府东家、陷空岛的五员外?
况且太平盛世的,又有展昭看顾着,能有多大的事?白玉堂也知进退,偶有任性却不伤大雅。只是一味的以“切磋”为名,与展昭同进同出,纠缠不休。若是遇上展昭公事在外,也须找了众多弟兄热闹一阵,名为“闲人”却是半刻赋闲不住。
而今独在树旁黯然神伤,倒叫展昭一时失神。近前一看,那矮木遭虫噬多日,确实毁的严重,毕竟是由白玉堂尽心照顾,估摸着感情匪浅,如此反应也是合情合理。
展昭喟叹一声,劝道:“不想竟伤的如此的重,好在虫害已灭,暂无大碍。”
偷偷观白玉堂神色,仍是气鼓鼓的不发一言,再劝道:“泽琰不必忧心,依展某之见,虫害并未伤其根本。只要假以时日,必定恢复如初。”
白玉堂不满一哼,剑眉竖了竖,岔岔道:“猫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展昭暗奇,心道不知你的其二又是什么稀罕道理,不禁倾了身子细听,“愿闻其详。”
白玉堂再叹一气,道:“绿荫成海,百花争艳,固然是好。若是没了蜂蝶成群沾惹残香,少了各中妙趣,不过比死物强了些许。失一木而得蝶舞纷纷,有何不可?”
敢情阁下伤的是虫,而非树。展昭总算明白过来,于此番新论只能无语以对。
白玉堂看出其不以为然,遂凑近了故作神秘道:“猫儿,五爷此举多半为你。”
这倒怪了,与我何干?——展昭暗自好笑,弯了眼眸静待后文。
果然白玉堂不等他开口作询,接着说道:“古有庄公梦蝶,世人皆知。今若得展小猫扑蝶,成就一段佳话,与先贤同辉,岂不妙哉?”
一通歪论,说得展昭气结,早知这白老鼠戏人成瘾,何苦又送上门去由他编排。见他满眼笑意盈盈,哪还有半点失落之色。展昭大呼上当,将手中巨阙捏的咯吱作响,咬牙道:“老猫捕鼠,亦是美谈。”
说着,挥剑而上,直攻对方下盘。白玉堂跳着躲闪,嘴上却是不停,笑道:“真是个不懂风雅之人。也罢,今日就看看是猫抓了老鼠,还是老鼠咬了猫。”
摩拳擦掌着正欲伺机反扑。只听——
“白护卫自然懂的风雅,要不怎会用如此珍贵的药草喂虫豸?”公孙策从边廊渡步而出,拿眼瞪他道,“只怕未等蛱蝶满园,此处已是草木不生。”
“公孙先生说笑了。”白玉堂自知理亏,拉了拉展昭衣袖,丢了个眼色过去,道,“赶巧这猫有事要忙,在下先去帮他一把,先生自便。”话音未落,拽着展昭风也似的跑了。
“哼,逃得倒快!”公孙策目光追着二人背影,转眼落在光秃秃的枝头,“只是可怜了这株矮树。”犹自感慨着,眼角捕捉到一个黑影,正沿着枝桠缓缓移动。公孙策本能的伸了手去弹,却在半道改了主意,看了半饷,神色终是一暖,浅笑着摇头而去。
隔日侵晨,展昭照例点完卯,便被白玉堂拉至后院。只见他左顾右盼,待四下无人方在那株矮木上翻找,不知又玩什么花样。展昭一旁看着,才要发话,却被那人面上焕发的神采堵了回去。
“猫儿,你看!”白玉堂像是发现新奇事物的顽童,急着向人炫耀。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只圆滚滚的毛虫蜷缩在叶面之下,不仔细看当真不易发觉。想必正是此绝佳隐蔽之所,才使得它一时躲过公孙先生的锐目。
展昭抿了抿唇,老鼠就是老鼠,就不能找些干净的么。不过他虽为四品带刀护卫,管东管西,管尽城中布防,也管不了他人的喜好。只是——
“先生培植这些药草,委实不易。”展昭婉转的提出异议。
“区区一虫,能有何作为。”白玉堂凤眼一吊,不以为然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先生怎会知晓。”
展昭深吸一气,做最后一驳:“先生目光如炬,要躲过此劫,难。”
“放心!”白玉堂揽了他肩,璀璨一笑,“五爷自有妙计。”
而后一月,矮木少了虫害,得了喘息的功夫,再度郁郁葱葱。展昭也算见着了白玉堂的“妙计”为何。不过是赶在公孙策打理花草前,巡视一番,若觉着此虫太过显眼的,便用细枝将其捅至隐蔽处。几番下来,当真安然无恙。
眼看着白玉堂每日如法炮制,越发得意的模样,展昭不欲长他志气,故意拿言语激道:“近日城中燕雀渐多,不定哪日做了鸟食,只怕空忙一场。”
原以为那白老鼠定会辩驳一通,不想他竟将手一拍:“怎么忘了这茬,猫儿所言甚是。”直叫展昭哭笑不得。
于是,院中多了个上窜下跳,驱赶鸟雀的白影。偶尔遇上旁人问起,展昭羞于说出实情,只得道:“尸位素餐罢了,不必理会。”一来二去,众人还当二人猫鼠之争仍存罅隙,也就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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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春去夏至,绿浓花红。
赵虎才迈下门廊,就已愁上心头。只因此刻要去独自面见的人,谈起来就让他气短几分。至于那人的名号么。。。也是愁的缘由之一。
世间之人,皆有称谓,随着际遇不同,变化不定。萍水相逢的,道一声官人小姐;相知相熟的,互唤表字名号,称兄道弟;有了官位的,那更是好办,叫声大人总不会有错。所谓“礼多人不怪”,又有几人能不图虚名。
然,白玉堂,实属例外。
白玉堂盗宝伊始,开封府内一干兄弟,皆称其为锦毛鼠。名义上是随了江湖规矩,实则对于他为名号一事,不分青红皂白上门挑衅暗存讥讽。待到渐渐熟络,方知此人不过少年心性,且侠肝义胆,“白少侠”便成了首选之词。再到后来,白玉堂随了展昭入庙堂,官从四品,这称呼又成了四大校尉的难题。
若叫“白大人”,与那人性子南辕北辙不说,四人也委实觉着别扭。若称“白护卫”,倒显得有意疏远,且为皇家看家护院,并非白玉堂本意。要是按资排辈,唤一声“五弟”。。。估摸着先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在画影下走上几招。
以至于赵虎站在南厢房门前,刚一个“白”字,就没了下文。
“行了,这里有我。”对方离了床沿也不计较,接过药碗,又心事重重的回了原处。
“诶。”赵虎摸了摸鼻子,讪讪而去。能让此人失了心的,怕只有一人一事。
人么,现在正在屋中躺着;事么。。。
那人伤了。
此时正逢伏夏炎炎,展昭卧着高床软被,仍是面白如纸,左肩缠着厚厚纱布,隐隐透出些血色。见白玉堂捧着药碗走来,挣扎着要起,遭其一把按下。
“伤成这样还不老实,从未见过如此不把自家的命当命的。莫不真当自己是九命怪猫?”白玉堂面色如霜,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
“小伤而已,歇上数日也就好了。”展昭苦笑一下,暗道我也不想这样,当时事态紧急只得出手。但此想法若是说了,面前那无理也不饶人的主,不知又要念上几天。
“哼!”白玉堂不依不饶,接着数落道,“你也长本事了,堂堂南侠竟让些蟊贼得了手,说出去定叫江湖上的朋友笑话!”话虽如此,白玉堂也知那帮匪类的厉害,思及当时那人孤军奋战的危险情形,仍是存有余悸。
“好在也并非全无收获。”展昭目光闪烁随口应了一句,接过药碗仰头灌下。往日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外伤内伤的,也总免不了被公孙策唠叨半日,表面上是听了劝,实则伤照受,事照扛,并无半点觉得不妥。如今却因眼前一人恼了,怒了,顿生出心虚来,作何道理?
又黑又稠的药汁漫在口中,加之展昭心有旁骛猝不及防,强忍了片刻,终是被苦皱了脸。
白玉堂哈哈一笑,解气般戳他一指道:“叫你不长记性。”顺手收了空碗,又道:“你且歇着,我去寻些吃食,给你去去药味。”
此刻展昭深知何为“苦”不堪言,口不能说,吐不出又吞不得,只好一迭点头。
院落中,蝉鸣不断。觉察出来了人,稍静了一刻,耐不住又是一阵喧闹。那条漏网之“虫”,独占了一片绿荫,养的珠圆玉润,脑硕臀肥。前不久一改常态,不吃不动了数日,白玉堂初以为天气过热,失了精神,不想隔天便吐丝作茧,只待羽化。
刚巧途经此处,白玉堂少不得又看一眼。
“白护卫。”公孙策提了药箱,出言相唤。
“公孙先生。”白玉堂拱手作礼,“先生可是去给那猫换药?”
“正是。”公孙策答道,“再有几日,伤口就可收口结痂,切忌沾水妄动。还望白护卫看顾着些。”
“那是自然。”白玉堂应道,“白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先生赐教。”
这人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公孙策也觉稀奇,不觉笑道:“赐教不敢,白护卫但说无妨。”
“白某想问,展昭此番南下行事如此神秘,又带着伤回来,究竟为何?”
公孙策抚髯沉吟:终是有此一问。以此人的七窍玲珑心瞒也瞒不过,或许有他相帮能事半功倍。
“此事事关重大。”公孙策正了颜色,一一道来。
事情的缘由不过是入了俗套的戏码。历朝历代,盛衰荣辱,皆是源自朝堂。逃不了党朋之争,宗室相残。既然入了帝王家,再不是寻常百姓。权术诱人,何人不想做这万亩江山,掌管生杀予夺的人上人。
原本谁人来做这个皇帝,与他白玉堂无星点关系,锦毛鼠还是锦毛鼠,仍是金华白家的二少东,仍是陷空岛众弟兄的老幺。却偏偏因了一人舍了江湖,入了官场,自缚双翼于一隅之地。也因那人那句“大宋存亡”尽了心,费了力,甘愿做他人手中剑,阵前锋。
宫中传来圣旨时,开封众人皆是一怔。但诏书是官家下的,旨意是白玉堂亲自请的。君,无戏言。士,诺千金。任旁人再多腹议也无可奈何。
诏曰:着白玉堂护卫新科状元颜查散于襄阳,彻查襄阳王谋反一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临行前,展昭备下美酒为其践行。
那夜,月色如银,清夜无尘,一张琴,一曲歌。酒满十分,欲说还休。
白玉堂醉了,醉的陶然,一如平时那般,酒不醉人人自醉。
展昭也醉了,醉的彻底,一反往日拘谨模样,醉的不设防备。
昏昏沉沉中,尤觉被人圈在怀中。耳畔低语,恍如梦中是客,想要应他一句,却坠入沉沉黑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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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毛鼠素喜白衣,世人皆知。从锦带,凉衫到背子,无不是一色的白。
展昭早年也有几套素白的衣物,只因行走江湖难免风餐露宿,后入官府时常面对的是些宵小之徒,易染尘土,又极不易浆洗,渐渐以皂、墨两色取代。以至于苗家集两人初会时,见着对方竟一身耀眼白衣来干这梁下君子,劫富济贫的勾当,着实捏了一把汗。
再后来两人相熟相知,偶尔得见白玉堂衣柜内的物什,方知此人根本没留别的选择余地。犹如一方璞玉,宁作玉碎,不为瓦全。展昭有时取笑他唯恐天下人不知自家名号。白玉堂也回敬道,总好过一只红皮猫,整介里就让人想到喜堂。于是两言不和,刀剑相加。
往事种种,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白玉堂猛一摇头,强摄心神:都是这身黑衣闹的,害白爷爷分心。遂稳了稳气脉,万分小心的推开了面前的一扇朱门。
要说颜白二人奉旨到襄阳巡视,表面上对襄阳王赞赏有加,暗地里收集其密谋造反的证据。得知襄阳王建起一座三层机关楼,暗藏涉案官员的盟书,名曰冲霄,自诩天下机关第一楼。
“哼。”白玉堂冷笑,暗道,“好个‘冲霄’,好个‘第一楼’!口气倒是狂妄。”即便不为盟书,同为精通机括之人,也须闯它一闯。
两番夜探,破两层机关,有惊无险。成败关键,只看今次。
天上赶巧也是那轮银月。白玉堂想着回去时,与那人细说这几日的奇遇,看着那人半忧半喜的叹着“竟如此凶险”的模样,心境也澎湃了些许。
心绪微动,脚下步子却分毫不乱。循着奇门遁甲之术的要诀,躲过几处暗桩,避开几方死地,盟书近在眼前。
白玉堂不急着去拿,四周勘探了一番,并无发现可疑之处,方套了皮套打开木匣。
木匣内,一卷明黄绢帛在晦明烛火中,尤见光彩。白玉堂心中一动:就是此物!微微抬起黄绢一端,左手用匕首将底下缠着的细线给绞了,才要揣入怀中,只听—声轻响。
扑哧——
“扑哧”
展昭抬了眼向窗棂望去,那只信鸽似是等急了,扑腾着羽翅催促着。果然谁家养的像谁,就连这急躁的脾气也一学一个准。
不禁轻笑一声,提了笔埋头写到——
泽琰如晤:一别经月,近来可好?府中与陷空岛众兄弟甚念。泽琰独在襄阳须小心为上,切莫妄动,徒添损伤。吾与诸位弟兄随后便至。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另,虫蛹已现破茧之势,不日便可羽化成蝶。
落款处,模仿着那人平日的样子,画了只黑猫,目光期期。
将纸卷拿在手中又看了一回,才封入竹筒,看着展翅远飞的信鸽,遥想着蛱蝶作花间舞的情形。那人临别一语犹在耳畔:
猫儿,此间事了,与我携手天下,可好?
“好。”展昭喃喃一应:泽琰,只待大事一定,你我便可重归江湖,千山万水,与君共渡。
一阵秋风卷过,带来几分寒意。展昭落了门窗,回屋和衣躺下。难得一夜好眠,睡梦中两人策马齐奔,山青水绿,广袤无边,何等畅快!连嘴角也挂起一丝暖笑。
庭院中,虫蛹似奈不住束缚,蠕动了几番,终于振颤着冲破开一个小口。暗处早有双眼眸窥视良久,见它再一挣动,黑影俯身急坠,再一横掠,堪堪衔着便走。
弹指一瞬,矮枝摇摆未歇,生机已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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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佑四年秋,锦毛鼠三探冲霄楼,误中机关,殁。
景佑四年末,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率诸多江湖义士,毁冲霄取盟书,力破叛军。赵爵溃败,自缢而亡。
史称襄阳之乱。
三年后,江湖鲜有人再提当年盗宝留书,猫鼠之争。
又三年,大漠狼烟,滚滚沙场,埋尽忠骨。
只叹:庄生晓梦,大觉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