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课》顾惜之

2、危机

　　毕业那年，赶上了金融危机。
　　方建辰是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的。他的心还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爱打球、玩游戏、上网看修真小说，管花钱不挣钱，心想离子承父业还远着呢，父亲年富力强，多干几年不是问题。境况的变化，是他从父母亲脸上的愁容逐渐感受到的。
　　这几年房地产涨得太厉害，又兴民间借贷，父亲也禁不住利诱，把企业的工作重心从实业转到了房地产和放贷上。现在资金链猛地绷紧，银行也轻易借不出来，几百号员工嗷嗷待哺。父母亲整天不着家，分头去以前的朋友那里筹款，或是求人担保，可总是失望而归。
　　方建辰迟来地懂事了。他开始自己洗衣服做饭，让父母回家有口热的。终有一天，银行的人和警察一起上门了。五十出头的父亲竟然哭得跟孩子一样，抱着他说：“建辰，爸爸对不起你……”后来，抵押行、借贷公司、朋友债主、车间员工……闹闹腾腾，陆续上门要钱。
　　方建辰从来没过过这么难受的日子，他不想看父母的愁眉苦脸，也不想看债主的愁眉苦脸。大四最后几节课，已经没人听了。方建辰已经有了保研资格和两个offer，更不想泡在课室里。他常常坐空调公交从城市南边坐到北边，再一路坐回来，耳朵里塞着MP3，两耳不闻窗外事，写他的原创音乐。
　　很热，他觉得脑袋闷得慌，却没有一滴汗。往窗玻璃里一看，脸色通红。大概是中暑了罢，他百无聊赖地想。
　　下车，走不了几步，一阵晕眩，天昏地暗。

　　醒来时，他正躺在医院里输液。有人站在他身边，换了一条湿毛巾，敷在他额上。
　　护工打扮的萧清明。方建辰闭上眼，他已经无力吐槽了。
　　“放心吧，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我。”萧清明牢牢抓住他一条手臂，给他推天河水，“有个路过的好心姑娘救了你，给你打伞，还叫了救护车。不过你是怎么回事，发烧了都不知道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清明耸了耸肩：“我妈在三楼住院。照顾她，顺便挣钱。”
　　“你妈也病了？”
　　萧清明点点头：“本来偏瘫，这回又中风了。”
　　方建辰听得愣在哪里。怪不得萧清明要四处打工，原来真是因为缺钱。
　　又睡了一觉，傍晚烧退，方建辰给家里和宿舍挂了平安电话，去了萧清明的住处。那里干净得不像男生住的地方。萧清明拿根竹丝儿点着了煤气火，在简陋的灶台上忙活起来，做两人份的热汤面。
　　方建辰呆呆地看他切菜、剥蒜、倒油、翻炒……已经很久没见母亲动手做饭了。他已经习惯了饭馆子的味道，以及各种小吃和外卖。萧清明低下头，用围裙抹去鼻尖的汗。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萧清明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往他手里的毛巾上蹭了下滴汗的额角。方建辰觉得酸酸的又暖暖的，几欲下泪。
　　过了一会，萧清明解下围裙，笑眯眯地端面上桌：“来，尝尝我的手艺。”
　　面条弹，面汤清，青菜绿，辣椒红，腌萝卜灿灿金黄，还浇上了一大勺花生酱。
　　方建辰低头夹起一筷，热气迷蒙了他的眼睛，眼泪便滚到碗里。
　　萧清明自己夹起一筷送进嘴里，夸赞道：“唔，好吃！建辰，怎么了……”
　　方建辰放下筷子，突然扑到他肩头，嚎啕大哭。

　　晚上两个人挤在小床上，吊扇在上面嗡嗡作响。
　　腿脚挨在一起，又无意识地打起了拍子。
　　过了一会，两人都呵呵笑着停了下来。萧清明背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斑驳月影。
　　方建辰伸出左手，在他背上“弹”起来。
　　“没什么难度，《水中倒影》。”萧清明说道。
　　“那换一个。”方建辰又弹了几个小节，“这个？”
　　萧清明想了好一会儿，说：“不知道。”
　　方建辰哈哈大笑：“曲子是我写的，你当然不知道。”

　　早上萧清明用豆浆机磨了豆浆，方建辰打开了电视。本地台放着早间新闻。突然主持人说道：“现在插播一则新闻，今天早上7点40分，我市公安110接到群众报警，有一男子站在海西大道88号金顺大楼顶楼平台边上，似乎有心事想不开，要跳楼。警方迅速启动应急方案……”
　　镜头定格在顶楼的男子身上。“现在记者正从对面金茂大厦楼顶拍摄……”
　　方建辰的调羹啪啦掉在碗里。他跳了起来：“爸爸！清明，那是我爸爸！”
　　“什么？”萧清明陡然拧过头看着屏幕。
　　“怎么办？”方建辰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爸！是我爸！”
　　萧清明按住他：“冷静一点！你妈知道了没有？赶快打电话给她！”
　　方建辰抖抖索索拿出手机：“喂，妈！”他盯着屏幕，已经哭了出来。“妈，你在哪？爸要跳楼了，他就在金顺大厦顶上！”手机那头传来了哭声，妈妈尖叫着：“方建辰！劝着你爸，我还在机场往回赶！”
　　方建辰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盯着电视，等待了好一会。最后，他擦把泪猛地扭头：“我爸他不接！”
　　“建辰。”萧清明沉声说，“快，我们去金顺大厦。”他一把捞过方建辰的胳膊，踢上门，几乎是拖着他下了楼，飞跑进小巷，右手抄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右边！”青苔陋巷刷刷闪过。“往左！”方建辰拉开了领子，他已经喘不过气来。“这边！”萧清明似乎极熟悉地形，带着方建辰左冲右突。方建辰已经全晕了，只知道跟着他跑。不一会儿，前方豁然开朗，已是大街，一辆黑色轿车正停在他们面前。萧清明看也不看，拉开车门就推方建辰上去。驾车的女孩一脸严肃，回头看了眼坐好的两人，一踩油门便疾驰而去。
　　五月，夏天刚刚到来，烈日下的城市一片荒冷。方建辰很快就看到了密集的人群，警察拿着喇叭，正不停地朝上面喊话。他甚至看到了特警，像蜘蛛人一样挂在平台下方。而他的父亲，垂着头，在碧空高处，像一个黑色的影子。
　　“爸爸——”他冲出车门。这一声是那么的凄厉，压过了周遭所有喧嚣。
　　警察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往这边赶来了。
　　他接过扩音器：“爸，我是建辰，爸，你别死，我求求你了……”他被眼泪哽住了。“爸，你想想我好不好！你走了，我就没有爸爸了！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和妈怎么办？你要撒手不管，让这个摊子把我和妈逼死吗？”
　　站在栏杆上的方宗胜摇晃一下，似有所动。方建辰的心一下提起。
　　萧清明接过了扩音器：“叔叔！有什么事回家再说，你已经把建辰吓坏了！你真的打算当着他面跳下来？一定还有办法的，叔叔，我也求你了！”
　　方宗胜看着他们。下一秒，特警突然出现，把方宗胜拦腰抱住。他没挣扎几下，就消失在楼顶。人群响起了叫声和掌声，夹杂着几声叫骂。方建辰“哇”地一声，整个人都软了。他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停抹泪。女孩拍着他的背。萧清明几步窜出，没过多会儿，和警察一起扶着方宗胜出来。
　　方建辰走上前去，看着他，抖得说不出话来。
　　方宗胜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