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课》顾惜之

1、神技

　　生在鼓浪屿，方建辰从小就喜欢钢琴。
　　现在却连看它一眼都欠奉。
　　这种昂贵的乐器，笨重、傲慢、饶舌，像个穿三件套的老公务员。他会弹，弹得叮叮咚咚天花乱坠，但他不是那个能降伏它的人。
　　能降伏它的那个人，如今已经漂洋过海了。

　　初见萧清明，还是高三的时候。那会他高考在即，还玩命打球。父亲为了把他从球场上拉回来，特地为他请了个钢琴老师。一天45分钟的钢琴课，总比他在球场忘了时间玩到天黑好。
　　所谓老师，也就是当时中文系大三在读的萧清明，钢琴十级，乐理八级，白衣黑裤，眉清目明，天生一段青年音乐家的气质。
　　当时他还不服气，耍性子就想赶人。他霍地站起，拦住萧清明：“别碰我钢琴。”
　　萧清明挑了下眉。“好琴要有个配得上它的人来弹。要不你露一手？”这话说得没一分为人师表的味道。
　　方建辰走到钢琴前，果然就开始演奏。他的弹奏明快活泼，似一个男孩蹦跳一路。曲终，他挑衅地看着对方。
　　“乔治·温斯顿版的卡农。”萧清明长指托腮，“你弹太跳了，跟曲子不搭。这首曲子看似简单，实则精密，有一种冷静的缠绵。你不能一个劲地跑，要把握好节奏。卡农贵在这富于技巧的和谐美。”
　　“你……”这论调有些新鲜，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而且，”萧清明低头看看他的手指，“你是个左撇子，左手音比右手音重，太明显了。”
　　方建辰沉默片刻，才看着他说：“你果然是专业的。”
　　然后萧清明弹奏了一首《黄河协奏曲》中的《保卫黄河》。
　　乐声初起时他还有些想笑，不是该选些理查德、门德尔松之类的外国曲目么，《黄河》太土。到后来，他才发现他错了，这是华美的炫技。而且，没接触过这首曲子的他完全低估了它的难度。
　　无形无质的黄河涛声铺天盖地而来，一波波山回海应，一层层浪卷泥沙，越来越激越，越来越昂扬。情绪被不知不觉带到最高，似大雪纷飞、洪峰过境。这股力量通透纯净，奏出了明亮华美的八度。夕阳铺地的静谧房间不复存在，他们这几个人也不复存在。他看着萧清明加深的瞳色，跳跃不休的手指，和额发上一缕金光。这个人像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岿然不动，却又随之起舞，满腔疯狂。
　　他抬起眼眸的时候，眸中神光劈下。方建辰无力躲闪，僵立当场。
　　随着最后几个音符落地，客厅里一片寂静。窗帘轻摇，夕阳遍地。方建辰连鼓掌也已经忘记。
　　“来试试四手联弹吧。”萧清明抬手邀请。
　　他坐下，姿势紧张。
　　“你喜欢哪一首？”
　　他急忙翻翻乐谱：“卡农吧，卡农有四手联弹的。”
　　“好，”萧清明问：“你跟人合作过么？”
　　“没有，第一次。”
　　“先试一下感觉。你负责低音部，我负责高音部，你来踩踏板。两个人弹节拍容易乱，你低音部千万不要赶，”萧清明的小腿贴了过来，“两个人的膝盖和小腿可以靠在一起打拍子。”
　　起调，平静庄严。方建辰不甘示弱，耳朵倾听着高音部的动静，紧紧跟随。
　　“注意音乐性，强弱、次强弱。”
　　两人的膝盖单调地相触，打出均匀的拍子。
　　“力度要够！不是猛砸，力量要干净。”
　　高低相和，渐渐入巷。低声部的曲调始终追随着高声部，同样的旋律依次出现，像后浪推动前浪，交叉进行，互相追逐，绵绵缠绕，最后双流归海，交融为一。看似平常最奇崛，正是卡农的特色。它反复单调、层层递进，却交相共鸣出丰富的音色效果，平凡的韵律脉动着瞬息万变的生命力。
　　方建辰也想不到与萧清明同奏是那么的默契。弹到曲终，两人很自然地又重头弹起。他沉浸在音乐中，完全忘却了要把人赶走的念头。
　　结束，萧清明站了起来，方建辰才骤然惊觉，停下琴键，道：“你不赖。”
　　“五年。”萧清明说。
　　“什么？”
　　“五年以后，也许我就可以回答‘彼此彼此’了。”萧清明道。
　　他们相视一笑，空中击掌。

　　每天45分钟的钢琴课，把坐不住的篮球少年留在了家里。萧清明是一个特别的老师，方建辰想学什么，他就教什么，话不多，却总是切中其弊，批得方建辰牙痒痒。萧清明习惯用手机定时，一分钟都不超，说是为了不影响他学习。但方建辰知道，他是为了赶场子，急着赶去另一个地方挣钱。
　　他一直很好奇他赶去哪里。
　　“少儿音乐培训机构。”萧清明收着东西说。
　　“这样辛苦吗？”
　　“没事。”他微笑，“我教得好，不打折扣。”
　　“你那么缺钱啊？”
　　萧清明不避讳地说：“很缺。”
　　话虽如此，萧清明从没给他一种缺钱的感觉。他举止大方有教养，适度礼貌，习惯良好。衣服虽没有名牌，却都挺括整洁，赏心悦目。唯一让他觉出萧清明“可能没什么钱”的地方是，他用着一只几百元的诺基亚，甚至没换掉难听的手机自带铃声。
　　每当课时结束，难听的铃音响起，方建辰便莫名烦躁，顺着萧清明的心意把他速速撵出门后，然后就在接下来的物理辅导中讨人嫌地发点小脾气。
　　萧清明总是闪身便走，方建辰也从不挽留。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去了死党家里。几个人又喝啤酒，又唱卡拉OK，闹得邻居上下叫骂。到晚上，大家都饿了，一个电话打去叫了肯德基外卖。
　　方建辰去开门，劈头便看到了萧清明。他穿着肯德基外卖小哥的制服，戴个头盔，手里拎着装满鸡翅汉堡的袋子。
　　“萧老师！”
　　萧清明似乎并不觉得尴尬。“哎？这也是你们家的房子？”
　　方建辰忙接过他手中沉重的袋子：“不是，我同学家。哎，萧老师，你居然还送外卖？”
　　“嗯。”萧清明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接钱找零。
　　他却觉得脸红了。好友在里面催他，他提着袋子：“那，我……”
　　萧清明笑着点点头，便转身下楼。
　　他进屋隔窗看去，萧清明已经到了楼下，跨上电动车，消失在沿路一排紫薇花尽头。
　　下次钢琴课，萧清明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态度和平常一样。方建辰忍不住问他，萧清明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多几个地方打工而已，别啰嗦了，耽误上课。”

　　七月份，他考了钢琴九级，勉强通过。之后，萧清明就说太忙来请辞。方建辰也已经习惯不再挽留。钢琴放在琴室里，渐渐蒙尘。没有旁人配合四手联弹，总像少了点什么。
　　海奉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有缘无缘，总会碰面。方建辰没心没肺的四年大学时光中，一直贯穿着萧清明的影子。那个人似乎从未走远，总是在不经意时便会出现。去瑜伽馆接女友，看到穿一身黑色紧身短衣的钢管舞教练萧清明；请同学老师上川菜馆吃饭，拎着菜刀的大厨萧清明出来推荐招牌菜；帮朋友同城接货，来的是扛货包的淘宝掌柜萧清明……最诡异的是一次吃路边摊，他正和朋友在吃着肠粉，突然来了个什么大人物要吃土笋冻，身后带着一群保镖。方建辰目光一转，看到那背着手站成两排的黑衣人中，竟有个黑衣墨镜的萧清明！萧清明肯定也看到他了，还透过墨镜微微一笑。
　　经过这次，他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萧清明都很淡定了。神出鬼没的百变萧清明啊，你到底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