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录》seeter

2、第 2 章

　　深院。高墙。
　　天色微蒙的时候，两人终于立在一道青色石墙之下。墙虽高，依稀仍可见墙内花木扶疏，飞檐画角，宁静中隐隐有威严之象。
　　王昕的涵养素来不错，看这三个时辰内他跟着星东穿西绕行了大半个洛阳城，竟连一声都未发问便可得知。但此时对着光秃秃的一堵墙，却也忍不住开口。
　　“这里没有门。”
　　“这里是墙，当然不会有门。”星干脆地答道。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堂堂正正地从门里走进去？”
　　“因为我不敢。你敢从将军府里大摇大摆走过去么？”
　　王昕当然也不敢。特别是这个将军。
　　整个洛阳城的高官有不少，被尊为将军的却只有一个人。
　　那个不折不扣、三代为官，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洛阳白马，定邦者李？你说的是白马将军李骥？”王昕吃了一惊。
　　“正是。”说话的时候，星已一个纵身，飞上院墙。
　　“非请莫入。你这样做不大好吧？”王昕显然有些犹豫。
　　格格一笑，星回头道：“你莫怕，李将军的园子太大了，大到连他都不一定会知道有这个地方。除了扫园的佣仆有时会经过，这里可说是连个鬼影也没有。”
　　皱着眉，王昕跟着跃上了墙头，嘴里还在喃喃地道：“一个姑娘家不学着做针线，好端端地出来私闯民宅，成何体统。”
　　星象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拧身，早去得远了。王昕只好叹着气跟了过去，身法却也不慢。

　　茑萝为障，三重漱石。这儿竟是一间小小的花房，而且还大有清幽之意。
　　房内虬根作几，山石为凳，几上一坛美酒，数盘时鲜小令，两个人正对饮得开心。
　　其中之一，便自是萧星的大哥萧羽凡了。另一人额广准丰，身宽体胖，笑起来却大有爽朗之态，令人望之便觉可亲。
　　王昕一言不发，走过去坐下，自已动手倒了杯酒。
　　“山泉为底，花木为和，时间虽不长，清香却正芳冽。好酒！”
　　那人一听便笑了。
　　“兄台解人，此乃我自制之粗酿，既遇知音，不妨多饮几杯。”
　　萧星却只是看着萧羽凡叹气。
　　“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喝酒。”
　　“我为什么要死？”
　　“被青龙会的杀手盯上了，有九条命也不够死。大哥，你就算不回去成亲，好歹命总是要的吧。”
　　萧羽凡尚未开言，另一人却哈哈笑了一声。
　　“星星，你明知青龙会吓不倒你大哥，还说这做甚？来，一起喝酒。”
　　星星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叹气道：“我只是不服气他在外面玩得开心，总是不回去看娘而已。”
　　坐了下来，却看都不看酒一眼，只挑了点瓜果放入口中。
　　“这位是？”王昕以酒相就，询问道。
　　萧羽凡呵呵一笑：“他就是这儿的园丁，也是我的好朋友，你称他阿节便是。”
　　虽然怎么看这人也不象是个做园丁的，王昕仍是欣然一笑：“节兄，请。”
　　那阿节也不推辞，酒到杯干，甚是豪迈。
　　三个人居然也不谈正事，反而你一杯我一杯喝起酒来，须臾间一坛酒就喝了个七七八八。萧星虽然有气，却也无可奈何，自在一边看花玩鱼，却是滴酒未沾。

　　酒饮正酣，阿节却突噫了一声，笑道：“今日却是什么好日子，我这破茅屋里会来这么多客人。”
　　一阵风吹过，还未及看清，桌边已多了一人。蓝袍银绣，长剑垂腰，俨然又是一风度翩翩佳公子。
　　只是这公子形容虽佳，神色却甚是慌张，进得屋来，一双眼仍是左张右望，心神不宁。
　　“小谢？”阿节惊诧之意见于言表。
　　两字入耳，王昕立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金陵世家，燕子矶头，绿柳山庄二少庄主，江湖人称慢剑公子的燕榭燕少侠。自身的剑法已难寻对手，他的大哥燕时更是隐隐已有江南武林领袖的气象。
　　这样的人物，竟会有现在这种表情，莫怪这里每个人都象见了鬼一样吃惊地看着他。
　　一杯酒下肚，燕榭从来都很严肃的面上终于也露出苦笑，向着萧羽凡点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门砰地一声巨响，分成两半撞了开来。
　　站在门外的，竟是一个双手叉腰的劲装女子，面容也甚是俏丽，只是眉眼间却毫无温柔之意，冷笑着：“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得了么？”
　　只有王昕仍悠闲地为自已倒了最后一杯酒，笑咪咪地看着，心中却暗叹：谁说这世上追踪术最好的是忍者，其实该当是女子才对。唯一比男子身法更好的，一定是女子的盯梢，这是甩也甩不脱的。
　　燕榭已偷偷地向后缩了缩。萧星转过头只当没看见。萧羽凡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向门外那女子一叹道：“在下何德何能，能得柳姑娘青睐，实是三生有幸，然我妻室早订，姑娘何苦为在下浪费青春。”
　　这时连王昕都能猜出这一定是那个缠着萧羽凡不放的湘江女侠柳青了。正觉萧羽凡太不懂怜香惜玉，连这种话也能这么直接说出来，那柳青却象是闻若未闻，一双秋水明眸直瞧住后面的燕榭，冷冷道：“你尽管逃好了。你逃到哪里我追到哪里，看你能逃个几年。”
　　她追的竟是燕榭？这回可连萧家兄妹也愣住了。萧羽凡尤为尴尬，呐呐地退到一边，揉揉鼻子不敢再言。
　　燕榭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阿节不由脸露同情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也莫要不好意思，碰到这种事，谁都会象你一样害怕的。”
　　燕榭铁青着脸，不逃反坐，伸手倒酒却倒了个空，怒声道：“阿节，你的酒呢？”
　　阿节微笑着正要说话，柳青却已姗姗地走了过来，手中竟还拎着一瓶酒。
　　“我知道你喜欢喝酒。这是我特地为你从酒仙那里要来的百年女儿红，你尝尝看。”
　　除了燕榭，其余三个男人眼中均都一亮，最后还是王昕讪讪开口：“这位姑娘真是善解人意，男人要娶老婆那就要娶姑娘这样的，又漂亮又体贴，还有本事要来酒仙的女儿红.....只是不知这酒是不是真的.....”
　　柳青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想分一杯羹。也罢，你既是我未来夫君的朋友，那也算我的叔叔了，尝一点也是应该。你试试便知了。”
　　燕榭的脸色更加灰白，其余人却全都喜不自禁地围了过来。萧羽凡猛地一拍燕榭的肩膀，笑道：“小谢，不要这么愁眉苦脸了，柳姑娘有什么不好，你早点娶回去得了，我们也好跟着沾光多喝点好酒。”
　　酒已开。色如琥珀，醇香四溢。
　　萧羽凡已忍不住伸出手去，却被柳青瞪了一眼，连忙又缩回来。
　　柳青先自斟了一碗，奉与燕榭：“夫君，你先尝尝啊。”
　　燕榭僵硬着身子，动也未动。
　　柳青嫣然一笑：“夫君莫非怕是有毒么，也罢，待我先与夫君尝来。”
　　说完，将酒凑于唇，微微地啜了一口。
　　酒香更浓。其余诸人恨不能伸手去抢，连萧星也动心地伸长了脖子。
　　可恨那燕榭却仍是毫无表情。萧羽凡正想一记打晕他塞给柳青，换那女儿红，却见柳青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桌上。
　　王昕手快，先自把酒接住，然而此时却没人再敢去喝。
　　柳青的脸色已成死灰，隐隐透出青蓝之气，肌肤在这倾刻间已冰冷如铁。
　　阿节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眼睛，长叹一声：“好厉害的毒。她已经死了。”
　　在场中人无不是老江湖，却谁也没能看出那酒中有毒。念及方才差一点就喝下了这酒，都不由一身冷汗。
　　萧羽凡喃喃道：“说起来还幸亏燕榭这小子铁石心肠......”
　　燕榭已经窜了过来，拿起那瓶酒，左嗅嗅，右看看。
　　“是不是青龙会的杀手？”萧星悄悄地拉着萧羽凡的衣角问。
　　“不清楚。如果青龙会真有这样的用毒高手，我们就惨了。”
　　王昕不觉满怀歉疚：“大哥，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萧羽凡不以为意地一笑：“人生相遇即是缘。大家既是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青龙会。”燕榭看了半天，终于开言。
　　众人齐齐一愕。
　　“此毒非兽非木，又亦兽亦木，乃是桃花为瘴，配以赤练蛇毒洗浸数年的无心散。只有南蛮的五仙教才有，青龙会势力虽大，却也未能伸到那里去。”
　　五仙教？众人互相瞧瞧，均是一头雾水。虽然各自在江湖也得罪过不少人，却实在没想起来有谁惹过这种麻烦的教。
　　“大哥你看。”萧星眼尖，发现柳青秀发间隐隐露出细细一卷白纸，却是因柳青发已微乱，才显现出来。
　　萧羽凡小心地以筷挟出白纸，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萧羽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三年的利息，你现在该算了吧。
　　底下却没有落款。
　　那字写的东倒西歪，甚是拙劣，毫无章法可言。萧羽凡却看得神色凝重。
　　萧星忍不住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结下这么厉害的仇家，我怎么不知道？”
　　萧羽凡一怔，长叹道：“星，你记不记得我三年前，那次重伤回家的事？”
　　“我当然记得。那回把我和娘都吓死了，问你，你却又不说。也就是从那次起，娘才不许你出远门的吧。那倒底是谁啊。”
　　萧羽凡不答，却朝着王昕一揖。
　　王昕慌忙道：“萧大哥，有事请讲，小弟定当从命。”
　　“王兄弟，这件事是冲着我来的。趁着他人还未近，你还是快走吧。”
　　“大哥难道就这样瞧不起小弟？”王昕笑了一笑，“大哥适才能不怕小弟连累，难道小弟反而就怕了不成？”
　　“唉，不走也好。”出乎意料，萧羽凡神情萧索，也不再劝，只是回头看着身边的萧星，眼光中满是怜爱：“妹子，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想逃也不成了，只好陪大哥一起受苦吧。”
　　萧星抿嘴一笑，并未多言。
　　沉默了许久的阿节终于一叹：“萧兄，你就不要这么麻烦了，倒底仇家是什么人，直接说出来吧。这里的人，都能听听的。”
　　听了就再也脱不了身，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燕榭突然冷冷道：“我不听。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话音未落，竟然真的掠了出去，人影转眼便无。
　　“他是去找人帮忙么？”王昕忍不住问。
　　“不是。”
　　“那他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他当然要走，不走在这里等人来杀么。”
　　王昕愣了一下，大声道：“我不信他就会这样走掉。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啊。”
　　“他为什么不能走？谁规定过是兄弟就一定要留下来的？”萧羽凡看着王昕，露出笑意，“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傻？”
　　王昕眼睛一亮：“你一定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的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萧羽凡老老实实地道，“我只知道他知道的东西一定比我更多，甚至我的那件事他可能也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会用自已的方法去做事。”
　　“你的那件事倒底是什么事啊？”
　　萧羽凡的神情有些黯淡：“说起来，那件事倒真是我欠了人家的债。三年前，我在中原各处游玩，无意中得罪了太行的风云十三骑，一番厮杀下来，他们虽然死的死，伤的伤，我却也内腑全数震伤，拼着最后一口气逃了出来，眼看就要倒在山上，却正遇到了一个神医。他要我答应了他一件事，然后就救了我。”
　　“大哥，什么事？”萧星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问。
　　沉默倾刻，萧羽凡才毫无表情地道：“他要我杀一个人。”
　　“那大哥你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否则我还能活着站在这儿么。”萧羽凡负手看着窗外，一向爽朗的脸上竟有着苍凉之意，“古人有一诺千金之说，我本不该答应他的。但我却实在不想死，娘和妹子，我实在放心不下，何况还有那么多我该做的事还没做。”
　　萧星大声道：“说个谎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他要你杀人，本就存心不良，大哥你骗骗他有什么打紧。”
　　阿节也微微笑道：“萧兄不必介意。孔圣也曾说过事急从权，死有时候比活下来更简单，萧兄又何必太过自责。却不知他要萧兄杀的是谁？若不是好人，杀杀也不打紧。”
　　“那人也不能算个好人。不过我决不能杀他。”萧羽凡悠悠地道，“因为他是当今的皇上。纵然他也不算什么大明君，治国倒也称得上是四平八稳。我岂能因一已之身而引动天下不安。”
　　“你根本就接近不了皇上，想杀他也不成啊。”
　　“如果我答应，那个人自然有办法把我送近皇上身边。”
　　“后来你怎么办的？”
　　“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伤稍好就开始逃，结果被那人发现，亲来阻拦。我当时功力未复，只得全力一拼，最后，我将他打死，才冲了出来。”
　　萧星听得不禁一声惊呼：“大哥，他真的.....被你打死了？”
　　“是。这也正是大哥我这三年来最愧疚之事，每一想起，心中便有如刀绞。你大哥一生自命光明磊落，却亲手杀死了救命恩人，你说是不是该死？”
　　“大哥才不该死。要说，就说这是幂幂之中，自有天意好了。谁做皇帝我们才不管，但要我们动手弑君那可不成。”萧星扯住兄长衣角，似是生怕他一个想不开，便去自杀似的。
　　“咳、咳。”阿节轻咳了两声，正想说话，突闻衣袂当风，眼前一花，燕榭竟凌空一个翻身，自外面退了回来。
　　站定后，众人才发现他的衣服已撕开了好几处裂口，手中握着的剑上也滴着缕缕血痕。
　　“来了么？”
　　“怎么回事？”
　　“是那个人么？”
　　几个人同时发问，燕榭对着一大堆乱糟糟的话尚未回答，屋外已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将军府聚众生事，作奸犯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等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