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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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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十年前，当湖亭中。
施襄夏喋血染红云子，范西屏落泪心碎当湖。
一阵急促而又整齐的脚步声逼近两人，两人心下皆明了，棋局一终，就像免死金牌被收回一般，命运如何，无从得知，再见之时，更是遥遥无期。
当蓝衣带刀侍卫将他们二人包围时，范西屏心里忽然有一种想要牵着施襄夏的手冲出重围，抛开朝堂之争，抛开浮名利禄，逃到天涯海角，再不回头的冲动。他的手紧紧握着扶手，关节微微泛白。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走到了棋盘前，对着伏在案上的施襄夏道：“施襄夏，你因涉嫌联合逆贼弘皙叛乱，我奉皇上之命缉拿你回京城审讯。来人，给我抓起来！”
“慢！”范西屏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夹杂着沙哑之意却仍坚定，“将军，能否借一处清静之地容我与施襄夏道别？”
那人面相和善，但因范西屏的无礼而带了一丝不悦，道：“我李执奉命捉拿朝廷要犯，岂能给你二人逃跑的机会？”
范西屏见李执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垂着头便跪了下去，骨骼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清响惊讶了周围的所有人。
耗尽心力的施襄夏缓缓睁开眼眸，眼前的一幕似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头之上，比淌血落子之痛更甚。他怎不了解范西屏的铮铮傲骨，范西屏的狂放不羁，范西屏的不肯向权贵高官低头的性格。今日竟只为能与他话别，屈膝下跪，落入求人之境。他在范西屏心里的位置，不言而喻。此番情意，他施襄夏此生如何回报？施襄夏欲出声唤范西屏，却不料有心无力，只换得铁锈之味在喉咙里肆意弥漫。
李执虽是战场上指挥兵马的大将，却也拥有一颗仁慈之心。见此情形，不由得大惊，刚才的不快一扫而空——只因他对范西屏的桀骜不驯早有听闻。下跪求情，对于身为将军的李执早已是司空见惯，而如今在他面前下跪之人竟是范西屏，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李执看着脸上泪迹未干的范西屏，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但求将军恩准！”范西屏不回李执的话，坚持着自己的执念。
施襄夏强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走到范西屏的身旁，亦跪了下来，一言不发。他想，世勋，我怎能让你一个人独跪。若今后还能有机会伴你身侧，我定与你，同甘共苦，再不离去。
李执对施襄夏的为人甚有听闻，也是捉摸不透皇上为何要捉拿他，看着双双跪下的二人，终是不忍，扶了二人起来，指着湖泊旁一棵古树，道：“你们有什么话，就在那棵树下说吧，我会让士兵在远处守着，不打扰你们。时间有限，长话短说。”
李执看着二人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喜悦，不知为何悲从中来。闻得二人连连道谢后，便遣退士兵，自己独倚木栏，望着那当湖湖畔的风光。
当湖水面平静，偶尔有鸟雀从湖面上掠过，勾起的丝丝涟漪晕散开来，化成绕指的柔情蔓延至李执心里。湖畔旁的枝桠无声地伸向天空，似是在为谁乞求着什么。亭内茶盏仍有烟雾缭绕，模糊了画面。
范西屏小心翼翼地扶着施襄夏走到古树下，身体虚弱的施襄夏口中又溢出几许鲜血，范西屏赶紧用袖子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泛着水光的双眸极力隐去心痛，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许诺道：“定庵，你等我，我一定为你洗去冤屈，让你清清白白地走出天牢。”他了解，依施襄夏的倔强，是不肯含冤越狱的。
施襄夏何尝不知道乾隆的阴晴不定，以及对叛贼的痛恨，此次自己受了牵连，定无重见天日之时。施襄夏顿生凄凉，但为了让范西屏安心，他用苍白的手抚上范西屏略皱的眉头。常年执子的指腹带了点茧，却更能让人心神宁静。他宽慰似的淡笑，道：“好，世勋，我等你。到那个时候，皇上若是再命我为官，我也不做，我只与你携手结伴，同游天下，看尽落霞与孤鹜齐飞。”
范西屏用力地点了点头，施襄夏青色暗纹的袖口开出的朵朵红莲刺痛了范西屏的双眼，他一把拥住几乎与他齐肩的施襄夏，将头深深埋入是施襄夏的肩头。曾经的他，与施襄夏保持着知己的关系而心照不宣般不跨越雷池一步，可谁知，他其实是不在乎立法约束的，只是考虑到定庵的感受，他怎能让规矩严谨的定庵背上千古骂名，遭人冷眼？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定庵的心意。而如今，再不拥住，只恐再无机会，他对于世事皆是满不在乎，毫不畏惧，而这一次，却害怕救不出定庵。不，无论如何，他范西屏就算放弃这条命，也要救定庵。
施襄夏感觉到范西屏拥得越来越紧，似要嵌入生命一般，疑惑道：“世勋，你怎么了？”
范西屏摇了摇头，道：“没，我没事。定庵，到时候我们云游累了，便找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几间茅屋，十亩田地，洗尽铅华，返璞归真，月下对弈，共品佳酿，吟诗作对，白头偕老。”
施襄夏轻抚着范西屏的后背，为其舒缓情绪，温和一笑，打趣道：“世勋，你这是在排四字呢？”
“定庵，我是认真的。我们还可以开馆授徒。发扬弈棋之道，也不枉你我此生心血。”范西屏继续道，好似他所勾勒出来的点滴都已实现。
“嗯，好。以后我定长伴你身侧，祸福与共。”施襄夏应道，刻意掩去了惆怅的声音仍是温润如玉。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说完了没有？”一名士兵在远处大声问道。
“就来，就来。”范西屏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抱，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快点啊，皇上可不等人。”士兵催促了一声，便隐去了身影。
突然，范西屏的手被执起，随即被放入一枚玉佩，此玉温润细腻，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经过精雕细琢，可谓“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更特别是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施”字嵌在玉里。范西屏埋头大量着玉佩，错过了施襄夏眼底闪过的一丝欲说还休的情绪。范西屏问道：“定庵，你这是做什么？”
施襄夏道：“此次我入狱，必将周身帛缕尽数上交，此玉乃我珍爱之物，不忍将其置于昏暗之中，所以特交予你保管，待我出狱之时，你且再归还于我，也算是你我之约的信物吧。”
范西屏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并无多想，道：“好。待君归来之时，我必亲手奉还。”
施襄夏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似乎世事都与他无关，所以纷扰于他而言都只是过眼云烟。范西屏痴痴得看着，竟忘记了言语，亦是忘记了时间。
倚靠在椅子上的李执暗自叹了一声轻不可闻的气，便起身欲走到古树那去。
“将军，捉拿施襄夏的事交给属下办就好，将军休息即可。”一个官低一介的人道。
李执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去。”言罢，便负手走向古树。
“施襄夏，可以走了么？时辰不早了。”李执并没有横眉冷对，反而是温和有加。
“好，我们走吧。”施襄夏颔首，向前走了几步，又似乎不放心般，回头对一动不动的范西屏道，“若是有机会回海宁，告诉我娘叫他别担心，你也，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语罢，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一支离别曲。风吹拂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似乎在提醒施襄夏莫忘归期。
“世勋，能与你下完这十局，我已此生无憾。你我都知，此次我定是在劫难逃。可是我多想，陪你看一声细水长流。”
范西屏定定地望着施襄夏的背影，如鲠在喉，步伐沉重，不觉间已经走到当湖亭内。他颓废地执起棋子，指腹摩挲着棋面，似乎施襄夏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泪痕在脸上隐去，耳畔依稀萦绕着施襄夏的声声叮嘱。
看见如此多的军官，老百姓们早已慌忙逃窜，只余一些参与举办当湖十局之人打点好剩下的残局。
一位被仆人扶着，身着靛色长衫的老者缓步走到当湖亭内，声音略有低沉，唤道：“西屏。”
范西屏这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老师，定庵他……”
原来此人正是当湖十局的发起人——张永年。张永年对于自己的徒弟何尝不了解，他道：“我知道，你先跟我回去，再做打算吧。”
范西屏颔首，回望了一眼方才与施襄夏话别之地，便抿着唇，与仆人一同扶着张永年上轿回了张宅。
参天古树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无声叹息着，似是不忍再看，用枝桠眼去范西屏与施襄夏的分别之痛，只留一片嫩叶撑篙在湖面上流浪，摇碎一湖离殇。当湖亭内，青玉案上残留半盏茶，衬着半杯湖底沙，古树树下，空余半个人的躯壳，伴奏着风婆娑。
棋终，人散。
张宅并不是富丽堂皇，而是古朴繁重。悠长的回廊，盘根交错的古树，翠鸟的清鸣，无一不显示着主人家的清幽恬雅。而此时的范西屏却无心欣赏，他走到前堂，找到正在品茗的张永年，而一只脚刚迈入前堂，张永年似乎是料定范西屏坐不住，见他匆忙赶来，未等他开口，便道：“西屏啊，你还是像幼时一样，急性子，等不得，不似襄夏，对付什么都沉着冷静。”范西屏先是行了礼，又急切地道：“老师见笑了。我想立刻启程回海宁，先知会定庵家里一声，再去京城想办法救定庵。”
张永年放下茶盏，道：“莫急。救人之事得从长计议。老师也帮不上什么忙，待老师为你打点一下，你三日后再启程前往也不迟，一来你也好好休息，而来也算是老师的一番心意。你看可好？”
范西屏眉心攒成一团，心急如焚却又不好推辞老师的心意，只好答应了。接着说自己乏了，想回去休息，便先行退去。
张永年无意间看见了范西屏别于腰间的玉佩，顿觉眼熟，在记忆力摸索了一阵子，恍然大悟，看着范西屏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十岁。
是夜，范西屏独坐在大理石凳上，左手拿着施襄夏所赠之玉，右手拿着装着陈年老酒的酒壶，喃喃自语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定庵，你可知道，没你与我对饮，我竟尝不出味道。三百杯下肚，也不觉醉意。能让我范西屏醉的人，唯有你，唯、有、你。”
月如水，星朦胧，相思之人不成眠。何人空著相思曲，凉了一段清秋夜。
三日后，张永年打点好了一切，并且为范西屏挑了一匹良驹快马，送他到了城门口。
“西屏，多注意点，老师就只能送到这儿了。保重。”张永年双眼满含关切之意。
“我会携着定庵再来看老师的。老师也多保重。”范西屏拱手道。
“回不回来，都不重要了。只要你们都平安，老师就知足了。”张永年道，语调颇带沧桑。
“老师对西屏之恩，西屏永生不忘。”说着，又对张永年行了大礼。
张永年捋了捋胡须，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顿了一会儿，道：“走吧。路上小心。”
“西屏告辞。”言罢。跨上马背，对张永年挥手道别，便驾马而去。
一个潇洒不羁的君子，一匹良驹清啸，一把收起的油纸伞，一个简单的包袱，相依相伴，走向绵长的古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定庵，你等我，我一定把你救出来。即便搭上我范西屏的命，我也在所不惜。若还能相守，我一定备壶好酒，与你一醉方休，执子相对一生，再不问世事浮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