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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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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夜色渐深。
将病床靠背部分摇下去,使整张床重新变平坦,照顾妈妈躺好,看了一眼空调温度,将被子掖好,纲吉把桌上的杯子食盒捧在手上,弯腰拎起床下的开水壶,走出了病房。住院部的走廊一端有个清洗间,他打算把食盒用开水烫一下消毒,再打一壶水备用。
早晚护士都会照顾母亲洗漱,虽然很不放心,但他毕竟是男生,也不方便直接参与,只能做这些细微的照顾。
饮水机前有好几个人在等待,纲吉拎着开水壶排在队伍的最后,他看见队伍里的每个人偶尔回转过来的脸上,都写满了和他一样的情绪,低落、疲倦、不得不坚强,还有……其他。佝偻着背,没精打采,不自然皱着眉的几个人,拎着各自的开水壶,瑟缩在昏暗的小空间里,蠕虫般的等待着时间流逝。
在队伍之中,泽田纲吉也学会了不露表情,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周遭的人一样,习惯了在等待里神思涣散起来,轮到他上去打水了,打开水壶木塞,拧开开关,却在呆怔中忘记了收回手指,滚烫的水流直接漫过手背再顺着指尖滴落。
“!”这才回过神来的纲吉急忙抽回手,手背已经泛红,眼看可能有起泡的趋势,火辣辣的痛感像是被烧红的炭粘上一样。但是他只是看了一眼烫红的皮肤,什么也没有说,拧开开关继续灌水,直到壶满塞好瓶口,再拎着它离开,整个动作浑若无事。
但没走几步,却有个女声略带急切的从身后传来:“你没事吧?”声音颇有些熟悉,细碎的脚步声跟在身后变得有点急促,好像是小跑着追上来,纲吉放慢脚步,看了一眼身侧,果然是那个女生。她依然戴着那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只看见线条瘦削的尖尖下巴。
“嗯,不碍事。”确定对方是在问自己后,他淡淡笑了笑。
对方却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在经过某个病房门前,停了停脚步,随即一拍脑袋,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唉唉,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了,这个房间的叔叔有烫伤膏。”说完也没有给纲吉婉拒的机会,放下水壶,啪嗒啪嗒的敲开门跑了进去。
被留在门外的纲吉,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末了,垂在身侧被烫伤的那只手,拇指轻轻的动了动,反抚过自己指侧的皮肤。似乎是品味,又像是最后一点的自怜。但终究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是在这个瞬间,莫名的想起了那个已经越走越远的身影。
上午明明还看见的身影。心情似乎起了一点点涟漪,但是,满口的苦涩比这一点悸动更快的翻滚上来,遮蔽心口,让那些软弱的回顾消散开去,把越来越少的依赖感镇压回暗处。
无所谓的事情了。现在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在心上,只有母亲,只有母亲的事情,是首要处理照顾好的,其他的,就算是会让所谓的未来全部崩塌的那种威胁,现在也给他靠边站。
还有四天左右吧,下个星期的住院料理费又要交了。真不知道还能再去哪里弄钱来,更何况,也不能够再这样拖下去,他不能够让妈妈一直这么忍受着痛楚,忍受着身体崩坏下去,不能再让止痛药侵蚀母亲本就瘦弱的身体。他要尽快抓紧时间给母亲手术。
是的,手术。就算有风险……也必须手术。他心里其实早在听到这晴天霹雳的那一刻起,就该有了必须的、唯一的答案,只是那太过惨烈,自己当时只顾着哭了。
尝试可能失败,坐以待毙就绝对是失败了。
对不起,妈妈,我本该甩上自己的前途去和厄运赌博,现在却把你押上了。
捏紧了拳头,无声息的叹了口气,纲吉扫了一眼病房门口,却正见那姑娘走了出来,人还未到纲吉面前,却就向着这个方向伸出手来,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支绿色包装的软膏:“给。”
略迟疑的伸手接过那支药膏,纲吉点头:“谢谢你,今天照顾我妈妈,还有,这个。”
“这样都算是邻居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女孩歪歪脑袋笑,她看见纲吉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丝低落,是啊,这算什么邻居,不过是一群倒霉的人患了同一种科目的病,住在了同一所医院。于是她继续说:“你妈妈,我是说,奈奈阿姨,真的是个好温柔的人,可以的话,我能常过去坐坐吗?”
这是很友善的请求了,纲吉抬起眼,看见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含着一种熟悉的笑意和无法言说的感情,奇特的感觉就在这一眼中出现,好像是另一个版本的落魄自己出现了:“可以的,很欢迎啊。”
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也是身体疾病的原因吧。虽然心下疑问,但是纲吉什么也没有说。似乎下意识的感受到有些悲哀的潜伏,在这样一片白色布幔的世界里。
女生刚想开口安慰他什么,却听到一声尖锐的警报声,仿佛是警笛鸣啸的急促声响,接连响起,打断所有人的行动和交谈,一声接着一声尖利的划着人人的耳膜!二人立刻顺着这强烈的声源望去,纲吉看到对面走廊的一间病房,房门上方的警示器在闪烁着不祥的红光。很明显警铃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间病房有人发生了事故!
“有人出事了!”最快意识到情况的是身侧的女生,她快步向着服务台跑去,纲吉跟在她身后,且脚步比她更快到达了服务台,没说几句,几个护士就迅速整理好了急救品前往病房,而女生喘着气看着他,一时间没有言语。
二人赶回出事的那个地点时,看到的已经是另一副景象了,不知哪里来的女人死死的抓着护士长的手臂摇晃,她的头发纷乱脸色发青,手指紧紧掐进别人的肉里,还浑然不觉,只是发疯般的用变了调的尖锐声音大喊:“医生!医生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叫他来!叫他来啊!!!”
“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医生会赶来的,只要再坚持……”护士长忍着痛楚努力安抚已经快要丧失理智的病人家属,可是警报器的鸣声却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
纲吉和其他人一样站在门口,他僵硬的转动着脖子和视线,看见病房里出了事的那个人。那是一个还是少年时期的孩子,应该和他们同样大,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头发已经被剃光,五官苍白而羸弱,此刻他头上的纱布却正在被伤口溢出的血水染成一片通红,洁白的枕头上已经盛开血花,紧闭的双眼看起来没有多少生命气息了。
他窗前的心脏脉动测绘仪,上面的曲线,正在以缓慢而不可遏制的趋势向下而去。
一阵可怖的深深寒冷猛然涌出,泽田纲吉几乎听到自己的牙齿打颤的格格声响。
那一刹那间,如果他还有力气,还有勇气回过头去,可以看见身后穿着病号服的众人,脸上都是一片晃人的苍白和沉重。
“我求求你!”女人跪了下来,跪在护士脚边,伸手摇晃着护士的手,她的泪水滑落下来,泡肿了疯狂后疲惫的红眼睛,愤怒的嘶吼已经没有了,她软倒在地上,却还要挪着膝盖跪着,拼命拖拉着自己丧失力气的身躯,不能放弃最后一丝丝的希望,拼命的挨个去拉扯祈求其他的护士,嚎啕的哭声夹杂着绝望的热切:“我求求你,求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儿子……我干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们……”
警报声依然尖锐,依然轰鸣,每一声都催命一样魔魇,它就像恶鬼在这个一片惨白的地狱里张开的血盆大口,发出狂笑,发出饥渴吞咽人命的骇人声响,大口大口的吸取吞咽着少年人已经残弱的生命力!它在笑话,笑话这里的每一条生命的归宿!
发疯般的女人撕扯自己的头发,甚至猛烈的把头撞向墙壁!她不要再听到这个可怕的声音!她的儿子!为什么没有医生来!为什么……!
护士一拥而上拉扯着她,她抓住其中的一个又开始疯一般的叫:“该死的医生在哪里?!你说!我去找他!!”
可是,没有人答得上来!
女人的嚎啕惨哭撕心裂肺,她拼命挣扎摔开护士,凄惨的扑回自己已经开始冰冷下去的儿子身上,拼命的抱紧他:“孩子,宝贝,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你不是说无论怎样都不会丢下妈妈的吗?你不是说……要考上大学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吗!你不是说……”
她急切的诉说,舌头打结,满脸泪水,手指发抖的去捧着儿子已经布满血污的脸颊——
无情的绿色直线,在漆黑的屏幕上,拉出长长的一条。
女人怔怔的回过头去,已经没有焦点的眼睛看向了那一条直线。
一条……直线!
“啊……!”那是身处地狱的恶鬼才能发出的凄厉哭声,扭曲可怕的脸上只有睁到欲裂的一双血红的眼睛,不忍卒看的让人闭上眼睛!跌落在地上的身躯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却还挣扎着,去摸索儿子的身体,去一遍又一遍的测探尸体的鼻息。徒劳的,简直像疯子……
发誓再也不流泪的纲吉,怔忡地站在那里,他麻木的四肢在颤抖,他的手指在痉挛,膝盖在发颤,剧烈的痛楚从头脑向着心脏撕裂而下。泪水充血一般的弥漫在眼眶里,扑簌簌的滚落。
这里是医院,是生命的希望,也是死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