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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青梅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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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目之所及皆是一层被人否认的色彩,萧瑟,空旷。落叶飘零自哀的画出一个以树根为圆心的圆形,枯黄的轮廓。
有些鸟站在那个圆形的边缘,灰黑的羽毛随意的点缀在那些落叶上。不仔细看,没人能够分辨出它们。
就像伪装在森林中的蜥蜴,就像潜伏在水底的鳄鱼。
有些故事随着夕阳下的百花一起残缺,谁故意刻下的篇章凝结在雨声里。
只是,秋风已凉。
几行桌椅,一扇门窗。
这样的画面是每个教室里永远不变的格式,课桌与课桌之间是每组的走廊,它们被整齐的隔绝着。泾渭分明。
他的座位被甩在走廊的最后,他叫陈浅念。
安静的翻着书,纸张给人的质感就像扒开层层落叶那般,拥抱着他的手指,很轻盈。
而她,坐在他的旁边。
“请问先生贵庚了?”
他装作没听到,把书翻得更快了。
她又一脸笑容的问了一遍。
陈浅念停止翻书这个动作对她说: “X+1550+4X%-9999=17。看得懂么?以你的智商。”
她回答: “都17了啊,放在71年前你都快娶媳妇了吧,还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三八线?”
女孩用那双晶莹的大眼睛看着他,桌子的中间是一条白色的粉笔线。这正是他一个人闷闷不乐翻书的原因。
他说: “去掉线,形容你。”
那个女孩叫做许雅佩。
半个小时前,她将一个粉笔包在奶糖的包装纸里,然后一脸调皮的笑容递给陈浅念,二者的颜色形状很是相近。陈浅念想都没想就丢进嘴里。嚼了一口……
奶糖吃出了石灰味。
然后,就多了一条线。
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了,打她也不行,骂她也不好。既不能打又不能骂,难道哭着去告诉老师么?那就有意思了。
谁也不许过来,谁也不许跟谁说话,像一场冷战。如同那条走廊,尽管狭小得无法正常通过两个平行的人,但它却把连在一起的桌子分开,切成有限的几半。
她总是喜欢或有意或无意的捉弄他,慢慢的,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
正如习惯了那始终都未曾改变的同桌关系。
也永远是最后一排。
“好啦,对不起了,别这么幼稚了,我们都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了。”许雅佩一边说一边擦着纷笔线,一边故意对陈浅念眨了两下眼睛,睫毛并不长,但很迷人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对不起,我错了。又或者是,客官要不要来玩几把?
陈浅念把笔放下:“别勾引我,我孩子都一两岁了。”
她的手很白,很细。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牵在手心。比她的手更白的,是她的脸。不输于任何同龄人的美丽。
她的模样就像一幅画,别人是黑白的,只有她是彩色的。
“以后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好人有好报,坐等你渡天劫。”
“好哇,下次我直接往里面包老鼠药。”
窗外的风时起时落,这是一个单薄的季节。单薄得经不起叹惜。
到处都是不均匀的冷清,枯黄的线条描述着万物的沧桑。点点寒鸦无力的诉说着什么。平静的天穹,飞逝的云层。
白云不停的迁徙,从一端到另一端,然后不见了。人们的视线就是这么的脆弱,稍远一点的东西便看不清晰了。
所以说到底是不被恋人们所热衷的季节啊。
绚烂的色彩被远方的一双手来回摆了两下,于是整片的金黄与灰色开始自生自灭,一路剥落,如同被久远的时光抛弃了的墙壁外层。
微笑的的夕阳好像从来都不懂人间的温差,极力的挽留天边最后的残红。树叶遵守规律。像池边的书童似的,一点一点换上金颜色的墨水。可是,好像到了最后一步时,那天真的书童健忘症犯了还是不忍心涂抹掉夏天末尾最后的影子。于是,距离教室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树一直很茂盛,翠绿。就像是前一季的信使。
即将被落叶冻结轮廓的季节,即将收获的季节。
秋风整理好孤独的舞姿,继续前行。
年少的叫喊声从某处遥远的云荒闪过眼帘,睁开眼睛,目送人间的沧桑。
陈浅念推着单车,许雅佩在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这样的行为在他们同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直到现在。
日复一日,以至于默契得她可以闭着眼睛然后估算时间,在他刚刚出来的那一刻再睁开。
陈浅念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喜欢低着头,头发顺直的遮着一小部分脸,耀眼的黑色把阳光不屑的吸收着。影子总是忠诚的贴着脚下的地面,太阳在他身后时,他可以看见那团又短又浓的黑色。头发遮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他有时候也会一脸阳光的欢笑,但他的笑容很淡很淡,像是在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时候,他不笑。
很安静,很迷离。
“喂,走了。”
“嗯。”
许雅佩睁开了眼睛,斜阳无比的温柔。
每天的这个时刻都是这样的悠扬。许雅佩哼着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陈浅念听到。陈浅念觉得她的声音很动听,比此时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更动听。
耳机一人一个,他们在听着同一首歌曲。那条线在胸前的某个点分开,成了两条,一条连接着陈浅念的左耳,一条连接着许雅佩的右耳。
陈浅念:“不要哼了。”
“怎么了?”
“只是觉得你的嗓音不适合唱歌,鼻音不齐,音质略带颗粒感。面部表情也生硬。而且现在的噪音污染也很严重。”
“分析的这么专业,那你来一个?”
“还是不要了吧,会死人的。”
“你今天是不是上火了?这么烦我啊?”
“对,我刚从赤壁回来。”
一路前行,速度并没有因为什么而减慢,两旁是来来往往的车辆。陈浅念今天确实有点烦她的。
许雅佩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那就再滚回去吧,烧成九分熟再回来。”
陈浅念什么也没说,提起脚使劲的蹬着自行车,耳畔的风顿时变急了,呼啸而过。
滚回去?我要让你在地上滚。
速度越来越快,女孩却一点也不慌张,她的手紧紧的抓着他背后的衣服。
陈浅念又蹬了几脚,过了一会儿,慢了下来。
许雅佩: “您继续。”
陈浅念: “先歇会儿,没力气了。”
“哈哈…”女孩笑了起来。
陈浅念被激怒了,调整了一下,然后什么也不顾了,玩命的骑。比刚才更快了。双脚一圈一圈的来回着。
路面被飞速的甩在身后,远处的东西马上就近在眼前了,又马上消失不见。
像一个奔跑着的孩子,不知疲惫的追赶着斜阳。
不知过了多久,陈浅念的脚停了下来,没有再使劲了。缓慢的移动着,如同一根箭到了射程的尽头。
不是因为没力气了,不是因为女孩求饶了,而是……
“胎没气了!”
陈浅念跳下来,许雅佩跟着跳下来,陈浅念踹了自行车一脚,许雅佩跟着踹了自行车一脚。
然后,陈浅念踹了许雅佩一脚。
“这怎么办呢?”
“您再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靠你了,张师傅。”
“当废铁卖了吧,然后花两块钱搭公交。”
“亏我每天还免费包接包送,你可真够狼心狗肺的。”
陈浅念又踹了一脚车子,然后推着走了。许雅佩紧随其后。
你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打气筒么?
背后的枝叶分明是在嘲笑。
随着一阵风的经过,迎着阳光的地方开始有些恍惚模样,陈浅念抬起头,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之后,女孩好像听到了树叶的声音似的,
“你不觉得这样走下去很傻吗?其实只要五毛钱就能解决的事情。”
“嗯,你真聪明,不过不妨直说,我手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有啊!”
然后许雅佩开始翻口袋,翻口袋。翻口袋。
如果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了,那是不是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悄悄话呢?
旁边,是城市的小巷,笔直,狭窄。光线被封锁在里面,高高的楼层遮盖着少年的脚步。
这里并没有那些大城市里繁华的灯火辉煌。安静的布置着自己的风景。
许雅佩追了上去,和他一起肩并肩。就当散步吧。
她帮他扶着车身,眼睛有时看着前方,有时看着他的脸。“你知道么?我肯坐在你后面你应该感到很幸运了,我在校门口随便一吼,凤凰永久,要什么有什么的。”
“那你去吼吧,变身之前,我这是波音。”
女孩微笑,花枝招展。男孩却永远都是那么平静。
夕阳昏昏沉沉的,和那些洒脱的年少形成鲜明的对此,这条路究竟多长,两个人第一次同时用步行丈量。
一走几步就能听到一个女孩的清脆笑声,和一个男孩,一个单车。还有那抹渐沉的夕阳。
“我有一颗大白兔我从来也不吃,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拿它去写字…”许雅佩轻轻哼着。
“写完字你就丢我嘴里了是吧。”陈浅念用很长的时间抿了一下嘴,好像是跟侧身而过的风过不去一样。
许雅佩觉得陈浅念今天很奇怪,一整天都好像闷闷不乐的。难道真的是因为那根粉笔么?不会,以前她也经常这样,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特别的反应。
“你笑一个好不?我求你了。”
“你别像个傻子似的笑个不停好不?我求你了。”
走着走着,便到了那个路口。
许雅佩的家住得比较近,他们不是在同一处,陈浅念跟她分开后还要再走一段路,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陈浅念其实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早上那个男的是谁?你给他送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亲密?”
他知道,她一定会回过头来狡黠的笑着说: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啊。”
所以,他没问。
推着车继续走了,那个路口被丢弃在黑暗之中,带着那个傻子似的笑容一起。
来往的人群不停的替换着,最后变得稀少。就在此时,自行车突然卡住了,任凭怎么推也不动,陈浅念弄了很久都没办法让它前进。
他摇摇头,然后又一连踹了几脚车子。不断传来金属特有的响声,很刺耳。
“懒得管你!”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车说,还是对某个听不见了的人说。
最后,他把车子背回去了。
夕阳渐渐调成漆黑的颜色,衬托出万家通明的灯火。
不知不觉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时间还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快啊。自言自语了一句,总之脚步得快一点了。他变得有些许慌张,就像是身后有一只猛兽尾随。
嗯,到了吗?
“我回……”
陈浅念推开门,便看见他爸爸坐在一个角落抽烟,他的妈妈背对着他们擦着眼睛。没人应他,没人给他开门,没人给他盛饭。
又吵架了,又。
陈浅念径直走到爸爸的身旁: “您今天怎么回来了?”
父亲把燃着的烟丢了,转过头来,沧桑的瞳孔努力想要睁大却眯着,他伸出手想摸一下陈浅念的脸,嘴角同时颤抖起来,刚要说些什么,陈浅念的妈妈就对他吼到: “你就趁早死在外面吧!不要再出现了!”
他爸爸还在向前接近陈浅念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又收了起来,然后看了一眼陈浅念,走出去了。
陈浅念走回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已经习惯了,已经百毒不侵了。
绵质的床单包围着空洞的时间,吞噬着所谓幸福的一切。床和墙都是同样的冰凉,身体的温度永远输于灵魂的温度。
该怎样形容呢?这样一个卑微而真实的空间,分属于两个世界的操戈者,为何偏偏是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呢?自己的爸爸跟妈妈。陈浅念一直在想,他闭着眼睛,把手轻轻的放在额头上。
之前还一脸微笑的,接受阳光柔软如丝线般的光线洗礼的额头,和那触摸过破旧冰冷的家门的手。
灵魂正在结冰,一层一层,找不到融化的所向。
过了一会儿,他的妈妈把门敲开。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死到哪里去了?!”
“车子坏了。”
“你个小东西!净做些败家的事!无论多好的东西到你手里就会坏,明天给我走着去!别指望再给你买新的了!”
她好像省略了一个主语。
是别指望我?还是别指望家里?
陈浅念一直低着头,一直不言语。任凭她吼叫着,他都无动于衷,他每次都是这样。
房门关闭的时候,那句话他听得很清楚,也听得最多。
“这辈子造什么孽了,怎么养了你了!”
陈浅念拿出作业本,在上面用力的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写得手指发酸发痛,直到格子上找不到一点空白。直到最后一个字因为用力而捅破纸张。
他没有倾诉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倾诉。
像他妈那样肆意的吼叫么?他不会。
灯光总是达不到他想要的那种亮度,勉强照映着脸上微微自嘲的表情。
他在椅子上警惕的靠着,好像生怕那个掉了漆的椅子会散架,头顶的天花板会突然塌陷下来。
他突然笑了。
呵,还算清醒,至少我还害怕死亡。
又有谁在乎呢?
怎么养了你了!
怎么养了你。
一字一句,一遍一遍。
有时候,言语上的冲击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不求你的关爱,即使不那么淋漓尽致数落的也好。
远处别家的欢笑投射在窗边,一个小孩认真的指着天上夜航的飞机问妈妈,这么黑的夜晚,它看得见么?会不会掉下来砸到房顶?
陈浅念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墙上的影子陪他一起发呆。
夜色冷漠的隔绝着一切没有灯火地方,不管你饥寒交迫,不管你是死是活。
他不知道此刻房间外面是怎样的,家里总是那样的冷清,无论何时。
陈浅念低头看着那些杂乱的写满字的草稿纸,捏成一团,然后把它们通通扔进垃圾桶。
太阳穴那里稍微有些酸胀,自己跟自己揉了几下然后趴在桌子上了。睡着了,模模糊糊听到门外有敲门声,他没有醒。
啊,看来发烧还不是很严重呢 ,陈浅念把手从额头上放下。
当他醒来时,发现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趴着。
他被自己的梦吓醒了。
醒来后发现四周很冷。如果是电视里的话,身上应该多了一件谁披上去的外衣才对,然后感动得泪流满面,颤抖而又深情的把衣服还回去,场景应该被这样设计才对嘛。
但他是从来不看那些情景剧的,不管悲剧还是喜剧。倒是他妈妈整天对着电视机调来调去。
于是他自己跟自己洗了脚然后上了床。
又没有吃饭,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