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孤不温柔

88、重逢（2）

　　次日起，杨旻日日前往德清观探视了幺儿，李福也显然大有起色，母子短聚亲爱，常有欢声笑语。李福但有所要，杨旻无一不允，唯有李福问及何时回去，杨旻顾左右而言它。李福尚年幼，自然也不纠缠，全信了母亲。杨旻悄悄来去，没有惊动真人；只是临走前，杨旻总要驻足于观内主殿之前良久，似有踌躇，偶有嘘叹，还是拂袖而去。直到，五日之后，如斯已毕，杨旻却不回淑景殿，再临佛光寺——所愿如有得偿，许当还之。
　　不过，确如李敭所言，听闻要去佛光寺，杨旻身边的侍女随从无一不怯怯闪躲。如此这般，杨旻也不为难她们，命其尽听命于寺外，自己端了盆清水入内，诸人顿时大松胸膺——此举，实则，也正中杨旻下怀。
　　“出来吧，我知道你还在。”推开门，又紧闭上，杨旻一边给佛灯添油，一边平静道。
　　“果真瞒不住你。”那团紫雾随言而出，显于佛像旁。
　　“这几天，我总觉得，你还没走……不是你瞒不住，是你不想瞒！孤傲却和蔼，忧郁且狂放，这天底下，唯有一人，能予我此感！”杨旻也不抬首，添完香油，又擦拭起佛龛佛案——此殿曾生古怪，连僧侣都生出了嫌弃与罅隙，佛像上落尘可见。
　　“你不需细察入微如此，你我萍水相逢而已！”紫雾，又在避重就轻。这一次，杨旻却不为他所引导：“敢问尊驾所为何事而来？”
　　“……《莲华三昧经》云：‘檀陀地藏化地狱道，手持人头幢；宝珠地藏化饿鬼道，手持宝珠；宝印地藏化作畜生道，伸如意宝印手；持地地藏化修罗道，能持大地拥护修罗者；除盖障地藏化人道，为人除八苦盖障者；日光地藏化天道，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恼者。’我为乞叉底檗沙而来。”短暂的沉默之后，紫雾终于肯直面而言，虽是以佛语相掩。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地藏悲愿弘深，功德无量，‘菩萨’诚降人间，承佛悲旨，弟子有心恳念，痴求真容。”杨旻不慌不忙与之同参。
　　“浑噩小子，何敢谤法，诳称菩萨？常居秽土，故效菩萨，自积善功。”紫雾，确实很审时遁礼。
　　“‘当于此秽土，得无上菩提’，摩诃萨得释迦真谛，尔亦得摩诃萨精髓，此大悲愿力，则无往不胜，俗相无德，切求指点。”擦拭之后，杨旻净手、合叶、跪拜、伏地，虔诚如昔。此间种种完毕，跪在蒲团之上的杨旻没有起身，却目光直逼紫雾，犀利而冷漠。目光如箭，几若可透灵魂，紫雾果然大骇，竟苦苦告饶：“相见实易别实难，偏要一石起惊澜！杨旻，你何苦一再相逼？”
　　“非要我说出来吗？……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眉峰略一抖动，杨旻还是不温不火。
　　“如今这些，已然无趣……”听的出来，紫雾的打断，不愿忆起前尘。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杨旻却不理会，继续吟道——这是屈大夫的名篇《招魂》之末。
　　“……朱明承夜，时不可淹！白藏气暮，素节志坚——我知足了。”紫雾颓然泄气，这丧志的一语，当即点燃了杨旻的怒火：“知足……你都‘走’了，为何迟迟不肯去，偏要‘折返’？既然‘折返’，却又始终不肯示我……任我自生自灭便罢，你作甚还要来招惹我？！”
　　“我……是就不该招惹你，可我怕……”紫雾吞吞吐吐，只叫杨旻愈发愤慨：“你‘怕’什么？你还有‘怕’？以前，萧湛枫清流自负，绝世独立，目无君上，视死如归，怎的现在，做了鬼反而怯懦害怕了？
　　“你知道，我怕什么！”杨旻刻薄的指名道姓，换来的却是紫雾淡然的平铺直抒，杨旻被戳的欲哭无泪：“你与我何亲何故，我凭甚要知道？你不是已经不管不顾……”
　　“我没有不管不顾！‘靖慈’，你的表字，你父亲当真起的好；但是，他空论其言，不得其行！你是生在深宫，却并非长于深宫，天下形势，你真切的看在眼里，你深刻的晓在心里，你清清楚楚我说的没错——他但凡能少一丝目中无人，但凡可省一点刚愎自用，他都可以不朽……可他，就是‘朽’了！我真要‘管’‘顾’了他，那才是要苦了你！”如斯长篇大论，紫雾信手拈来，依旧头头是道。杨旻再闻这久违的高谈阔论，哀已极致，失声控诉：“真真可笑之至，你凭甚管我苦是不苦？！是你亲手放下我们的‘金枫’，人生于我最苦，是你！”
　　“你在怨我……”紫雾，弱声衰气，不复多言。
　　“是！我是怨你，怨你‘蒙蔽’了我的双眼，偏要‘炮烙’我的心魂，剜都剜不去——我就跟着魔一般，也不管不顾的跑出东都，就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舍弃’自己的父亲……”杨旻，掩面而泣，瘫坐于地——无论多么麻木不仁，较了真去，内心深处，曾经的年少轻狂，依旧沟壑难填——真正纠缠不开的心结，到底是‘金枫枯落’还是‘玉露坠涸’？杨旻的痛苦，立刻便感染的那团紫雾也痛苦的扭动起来：“不，别惩罚自己，我求你了，素素……”
　　“不要呼我‘素素’！你真若那般珍惜‘素素’，就不会只字片语全无的把‘金枫’丢在长安，去追去求你的‘湛枫’！”杨旻痛泫然难持，伏地大哭。
　　“……杨旻，我不是你的‘金枫’，不能是！”紫雾定住了，缄默不语，陪杨旻一泪而快，不知多久，杨旻方渐渐止音平复，紫雾才幽幽道，“我从不奢求你今生谅解我，但是我不能任由你又一次去自我毁灭，哪怕念头只有一闪即过也不能——轮回，我们的宿命，今生应该休止了！”
　　“休止好啊，你走吧！”一切都无动于衷，杨旻无神的呆坐，片刻，方从口中冰凉吐出一句，便吸了鼻子，抹去泪水，起身欲端盆而走——面颊上的白粉胭脂，溶在一起，有些花了。
　　“我走之前，有件事求你！”紫雾倏忽晃到杨旻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求我？”杨旻很冷漠，而紫雾却甚为急迫：“求你救郑懿！”
　　“我……能‘救’她？”杨旻微微错愕，非她之不愿，乃是她一介寻常妇人，有何能耐可救一鬼？
　　“你一直都在与鬼魂对话，你难道就没发觉吗？凡人如何能够做到？杨旻，你真的与众不同！”说话间，紫雾开始散薄，若有光华由内而外的渗透，杨旻静观其变，倒也镇定，突然，惊雷炸石一般，巨大的气流冲撞的杨旻挡手眯眼，再一定睛，睁圆了双目，说不上惧是不惧，手中的铜盆跌落，水漫了一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早晚大白已无不同，你且看清楚，我到底是谁！我相信，你一定记得！”
　　“……‘翀光’。”巨大的“白蛇”躯干，俊美的男人面庞，重叠在杨旻的脑海之中，一个莫然的名号竟脱口而出，恍然后才觉咫尺天涯的陌生，“……是谁？”
　　“这个名字，无缘无故显在你的心头，是吗？呵呵……郑懿确在此处，她其实不过一缕芳魂，无依纠葛世间，即使哀怨，所害却也有限。只是她不知深浅，得寸进尺，逼出了你的元体。”翀光微笑着，勘破她的心，杨旻莫名的慌张，有些口不择言：“我……我的元体？”
　　“还没有，差一点。”翀光摇首，“也就差那一点，事情险些无可挽回。幸好你的内丹未还，否则，以我今时今日的能力，也难奈何你，茵嫮——你能叫出‘翀光’，说明杨旻，有‘茵嫮’的意识！”
　　杨旻不知如何接口，稍稍迟疑思索片刻，开始相信翀光所言不虚，除非她的眼睛骗她：“……如若‘茵嫮’再现，将会有何事发生？”
　　“你身边所有的人与事，全要毁灭！这一世所有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翀光，如释重负的玩笑，却不容置疑。
　　“这一世……便是你说的轮回吗？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来龙去脉，杨旻沉浸于半梦半醒。
　　“慢慢你会记起来的，等到那一天，兴许‘茵嫮’就成仙了！”翀光吃吃的笑着，似乎心满意足。杨旻瞥着他，哭笑不得，遂啐道：“成仙？不晓生，焉知死？不懂人，何作仙？我能把我的人生活明白，就已经无所遗憾了！说吧，要我怎样救她。”
　　“我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不过，需要你的三滴血，重塑她的精魄。”翀光摇着蛇尾，弯下腰身，自己的双手牵住杨旻的双手，含情脉脉的恳求她。
　　“这有何难！”杨旻盯着翀光，脸上倏然红透，缩手而道。
　　“是你，眉心之处的血！”翀光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乃是索要——不容作答，一梭灵光而过，鲜血顺着杨旻的鼻梁顺势而淌，聚到鼻尖坠下瞬间，翀光振臂一挥，焦黑的残骸应声而现于杨旻脚畔，接住并浸润了三滴，不多不少！枯肢败躯渐渐退去墨色，恢复了生前的形体，连成一个人形，只是虚晃的很——人死而被套走的魂魄，原是此态。再见故恨，却换作郑懿惊恐不已，指着杨旻尖叫道：“杨旻……你，你，你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诚挚感谢读者大人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