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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交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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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祥来提心吊胆的守了一宿,第二天,终见皇帝精神尚可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按照已经定下的日程,李世民十一月初十前往怀州巡幸,便是今日,魏王李泰、蜀王李愔随驾。此去还有一事,是为冬狩,故而,晋王李治、十三皇子李福尚幼,并不同往,在东都的公主不行、驸马随驾,便是李世民也只带了郑昭仪、韦昭容、杨婕妤,以及新进的两个才人武颖、徐惠寥寥几名内眷,道是时间不长,去的人也不多,洛阳宫中诸事,交代四位皇妃执掌。
等到了十一月十四,皇子齐王祐、越王贞、纪王慎,皇弟荆王元景、汉王元昌、徐王元礼、韩王元嘉、彭王元则、郑王元懿、霍王元轨、虢王凤、道王元庆、邓王元裕、舒王元名、鲁王灵夔、江王元祥、密王元晓也都到了怀州伴驾,只剩蒋王李恽还磨蹭在路上。李世民心情不坏,也不当回事!吴王恪早已回京,然却未去,叔伯兄弟自然心照不宣,不便多问,只等着看皇帝如何处置。
监国太子李承乾,也没到——太子妃身子日重,承乾又有风寒之痹,故而李世民原是准其不来的。不过承乾以述职为由,还是来了,已经在路上了。李世民连去几封书信,叫他不用赶路,以身体为重,直接去洛阳便可。
月望,猎于济源,旌旗招展,号角争鸣,马嘶犬吠,人声沸腾!诸王戎装肃整,武将盔甲锃新,分成数队,咆哮奔腾,踏雪扬鞭,搭弓瞄禽,放箭射兽,好不壮阔,好不畅快!
李世民,却坐中军御帐,没有一猎为快!长孙无忌不解,故而问他,李世民笑称,上个月小猎于洛阳苑,茂约说他与一只野彘争雄,非人主之能,他不可忘的太快。言罢,国舅哈哈大笑!李世民亦笑,方言,今天藩王云集,他这个皇帝就不用凑这份热闹了!
到了傍晚,鸣金收兵,清点猎物,诸王各有所得,不分高下,却也皆大欢喜。当夜定于猎场扎营,第二日再回去。篝火熊熊,觥筹交错,现打的猎物正好上灶。李愔最是标新立异,活捉了一只不满周岁的公羊,喜不自禁四处炫耀,张扬的过了,惹来父亲一通笑骂:“阿育,又干这等不知深浅的混事!若不是这只羊还没成年,必要在你身上戳两个窟窿!”
“陛下,儿子就是欺负它头上角不结实!”李愔一边搔头,一边嬉皮笑脸道。
“小六郎,你当真不厚道,专门欺软怕硬!”荆王元景甚为喜欢与人玩笑,狠狠的拍了李愔的屁股。
“疼啊……大六郎,不是这话!我还想着把这只羊带回洛阳,叫亲娘姐妹一并尝尝呢!不活捉哪来新鲜劲?”李愔呲牙裂嘴道——元景在高祖一脉中也行六,李愔见他都是没大没小的喊“大六郎”!
“阿育,你只该打嘴,六叔便是六叔!”李世民脸色微敛,仍是笑怪道。
“不错,‘小六郎’这声乖卖的,‘大六郎’就是听了舒坦!”元景却不以为然,仍旧大咧咧的与李愔勾肩搭背。李愔吐着舌头,对父亲一脸谄媚,只叫李世民无奈摇首。突然,人群躁动起来,一群贵胄天潢围着清河公主驸马程怀亮喋喋不休——
“不行,说什么也不喝!”程怀亮垂头闷气道。
“当真不喝?”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半询半逼道。
“当真不喝!”程怀亮使劲摇头。
“理由是啥?”李祐与妹夫站一个阵营。
“没有!不喝就不喝,哪那么多话!”程怀亮横了。
“不喝不行!怀亮,我晓得你那肚子里的分量!”谁知,李祐比程怀亮更横,“陛下,儿子要敬驸马都尉程怀亮一杯酒,可他不给面子!”
“齐王,你大声嚷嚷干嘛呀……”程怀亮燥的脸通红,急忙大声告饶,“陛下,你就放过我吧!”
“周道务,你笑什么?”话说至此,准驸马周道务却笑的岔了气,李祐越发感兴趣,急的程怀亮要逃,有被众人堵得水泄不通。
“算了……大家都别再为难怀亮了!不然,传到洛阳去,他日子要不好过的!”周道务也可气,所谓欲盖弥彰。
“五哥你一边去!怀亮,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卢国公和陛下也在,那么扭捏作甚?怀亮,一杯酒而已……”爱热闹的李愔终于忍不住要来帮衬亲妹夫一把。
“你要不说,我可逼周道务说了!”李祐寸步不让。
“……公主不让我喝!”程怀亮不情愿的翻翻眼睛,瓮声瓮气道。
“扑哧……今天曼曼又不在,你喝一杯怕什么呀?!”李愔失笑,恶作剧的有意怂恿妹夫。
“……曼曼说,但凡要是听见一次,我敢背着她偷沾一滴,就不给我生儿子!”程怀亮憋着嘴,苦苦道。
“哈哈哈哈……”只略一停顿,全场轰然大笑!
“哈哈……咬金,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也笑的肚子疼,朝卢国公程知节勾勾手——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十一公主这般凌厉,将驸马管的如此之宽,总是要搞清缘由才好,不然传出去,难保别人不说自家金枝傲慢无理。
“嗨,全赖怀亮不知收敛!今年回来一趟河东老家,不知是沾了什么怪气,怀亮只要一喝酒,浑身就起小疙瘩,通红一片,奇痒难耐,少则三四日,多则半个月不消!找医人瞧过,却也无计可施,除了戒酒!偏的这小子就好这口,又有酒胆,每每遭罪,公主说过他多次,就是不忌,故而才放此狠话!”程咬金没那么多矫情,三两下便道了事情的始末。李世民这才放心,正色道:“程怀亮,以后不许你喝酒,不然不用曼曼治你,朕先治你!”程怀亮不情不愿的受命,众人皆散了去,唯有李愔坐在他身边揶揄:“你也是,直说喝酒发疹,便自然没人逼你。”
“我又不是没说过,谁信啊?不仅不信,还老来诱我……”程怀亮颇委屈,目光却一直落在李愔的酒杯上,不愿挪开。李愔一看,笑嘻嘻的一跃而起:“我不诱你,离你远点!”三两下,蹦到了李祐身边——齐王今天猎物颇丰,野鸡野鸭野兔挂了一串:“今天猎的的不痛快,三哥没来,不然能好好比一比!”
“给你机会一枝独秀还不好?!”李愔从李祐盘子里抢了块兔肉啃起来。
“这都百花齐放了,到哪去一枝独秀?”李祐极为不满,今天狩猎,没竞争没彩头,纯粹是为了年终诸王聚聚,“阿育,耶耶这干的,叫什么事!”
“五哥,你就跟我一样,‘口’臭!”李愔翻翻白眼,没好气道——再啃两口,可以扔骨头了。
“得了吧,少在我跟前装,我才不信你心里头不气!三哥打个猎,那些个文人骚客吐沫星子直飞,屁大的事也能被他们渲染的‘亡国灭种’!耶耶刚把三哥一通好骂,声音绕梁三日,还没散尽,这就来怀州冬狩,我是真搞不懂了,耶耶这是要抽三哥的脸呢,还是掌自己的嘴?!”李祐,却是什么话都敢讲,真是怨不得李世民总因此说他。
“圣意不可测,你操的哪门子父母心!”李愔把油乎乎的右手伸到李祐的肚子上,转着圈的拍了两拍,立马在李祐的袍子上留下了一个硕大的油手印。
“你不操父母心,不操兄弟心,干嘛要活捉那只羊?耶耶还叫人好生养几天再杀——给三哥留的吧?”李祐得意洋洋道,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我说五哥,你就少说两句,省的哪句囫囵话被人长耳偷了去,那吐沫星子又要来淹死你!”李愔有些恼了,怎的李祐真是个二百五,听不懂他要说什么?
“哈哈哈……弟弟好意,哥哥心领!”李祐发觉李愔真的不高兴了,终于知趣,凑去妹夫柴令武那边聒噪,独留李愔一个劲生闷气。
“阿育,要是心里不痛快,今晚去我帐里,我们一醉方休!小祐那人,没啥坏心,就是嘴巴叫人哭笑不得。”刚才李祐、李愔的所言,还真就被李泰偷了去,还好是来和稀泥。
“那倒不用,多谢四哥!”现在谁想看李恪的笑话,李愔第一个不答应,“四哥,又有何教诲?!”
“哪里哪里。耶耶原是要三哥来的,临走前一天晚上,去见了一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搞成这样!”李泰真是文人,絮絮叨叨,“见过陛下气的骂人,也见过陛下怒的杀人,这把陛下惹哭了,三哥真是头一个!”
“我听说了……”李愔已然不耐烦了,改了话题,“四哥,长孙语娥……什么样?”
“怎么样……我与她虽说远方表亲,却也不熟。她好像也没来洛阳,还在长安。”李泰眨着眼睛,不太诚心的给了主意,“不如,你让曼曼去丽质那里问问,丽质跟她近些——呵呵,我俩想一块去了!”
李愔没接话,若有所思的看着李泰点点头,自顾想自己的心事——外面精彩纷呈,也不知道里面的亲兄到底看清了几分?
“陛下去了怀州吗?”圆壁城里,李恪书看的累了,伸了个懒腰,问着打杂的宦者。
“是,魏王、蜀王随驾去了,是去冬狩。”宦者小心的回话。李恪点点头,没有多问——洛阳宫里,静的,好像人全都走了!那么,就作一个“大”字,舒展在冰冷的榻上,闭目养神片刻也好,难得如此清净——
父亲,对他知道那年之事,需要那么震惊吗?是的,贞观二年,深锁沉讳,仿佛鸩毒一般,无人触碰!其实,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母亲在命妇院,挨了笞杖。还有,那年二月,他和阿育,还有大姐、曼曼,都被搬出了母亲所住的倚华院,说是母亲“病”了,不能照料他们——走的那天,是皇后和德妃来接他们的,因为要住到德妃的斐光院去。与娘道别时,娘就一直笑;阿育搂着娘,怎么拉扯也不肯松手;最后是阿难哄着,答应他等娘“病”好了就搬回来,弟弟才放的手。娘还是笑,笑阿育长不大,可是为什么,自己从来都觉得,那是诀别的哭?!
直到贞观三年四月,父亲从东宫搬进了大内,娘住进了淑景殿,他们才又回到娘的身边,重逢的那一刻,娘有若九死一生般抱住他们,长久不肯放手,用力几近窒息!德妃送他们回来的,看在一旁眼圈都红了。还有父亲,默默无语,分明写着深厚的感伤和愧欠!然后,他们看见了襁褓中的锦那;再往后,又有了阿逸……出阁、出降,都再没有那种生死别离……
快十年了,即使隔了这么久,还记得清晰,阿难贴着命妇院围墙的外壁,咬着他的衣袖不敢出声,眼角的余光,死死的穿过门缝去——娘就趴在加高的凭几上受刑,一杖、又一杖……娘一定非常疼,可是,除了阉人清楚的记数,和笞杖落在身上的回音,听不见娘有一句呻吟!一杖、又一杖……阿难非常疼,疼在心里直到麻木,便是连攥紧拳头、指甲扎进肉里都浑然不觉!一杖,又一杖……门缝里另一个女人,曾经那样慈祥亲和的皇后,竟是那么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一言不发的漠视着重刑下的母亲!一杖、又一杖……突然,没有了,然后是一阵忙乱的骚动,随后,便听到皇后惊慌的呼唤,听上去竟是发自内心:“旻旻,旻旻,你醒醒,快醒醒?传太医,快,快啊……”门开了,阿难吓的连忙躲到了草木丛后,娘被抬了出来,奄奄一息,皇后焦急握着娘的手,众人忣忣而去!直到人们都离开,阿难才小心翼翼的钻出来,趴在人们走过的痕迹,星星血点,鲜艳夺目!
阿难哭了,哭的无依无靠,这一切,到底因为什么?为什么皇后杖责母亲?为什么父亲不闻不问?为什么一年光景不得探视母亲?为什么此后母亲依然与皇后情好?无数疑问,无从作答!只是,那以后,阿难便不再喜欢皇后,一点也不喜欢,即使她依然对阿难、还有阿育、姐姐、曼曼和蔼可亲!阿难不要皇后送来的所有东西,不论是吃的,还是穿的;除了典礼,阿难总是躲着皇后,甚至太子大兄来找阿难弓马练习、或者青雀来找阿难词令嬉戏,阿难也不愿意,尽量找着理由逃避……即使后来,阿难又回到娘的身边,依旧疏离!只是,不经意间,阿难发现,当皇后发觉阿难躲避她、拒绝她时,眼里忍不住失望和忧虑,却从未责怪一句——而这些,常常不经意间搅动阿难的心绪,夹杂着太多困惑和不安!这一切,耶耶,你给儿子一个答案吧,天底下,除了你,没有别人给得了!
寂静空洞的幽闭,才能梳理破碎凌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