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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交锋(1) ...

  •   往后的三天,有吃有喝,只是无人来理会李恪,仿佛已经把他淡忘在这一口四方的小院里。只有,陈祥来差人给李恪送衣服来时,还捎来了本《妙法莲华经》。
      李恪倒也落得清静,整日睡到日上三杆方才起身,然后便是参经悟道;却是李世民要他写的那篇思过反省的文书,只字未动。两个小宦,本也少不得旁观揣摩这天家贵人之间种种生存之道,便是对着这位“对外宣称罚在家闭门思过、实则幽闭于此反省写文”皇三子的定力完全不解。如此这般,首先坐不住竟是皇帝——第三天晚上,李世民突然驾临。仪卫、仆从都被遣在了院门外,当日值夜巡逻的杨崇敬也在,还没见过已经回来几天的妹夫,凭借多年的经验,对皇帝夜至如此偏僻之处,心里猜了个六七分,守在院外惴惴不安。
      屋内只有这对君臣父子,君父端坐,臣子跪陈,相隔不过臂长。
      “叫你写思过书,递上来——这都几天了?是写不出来,还是根本就不愿写?”冰冷盯了低眉顺眼的儿子好一会,李世民才道。谁知,李恪看似顺从的执拗,超过了李世民的忍耐:“说话呀!哑巴了?!还跟我赌气是不是?!好啊,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能跟朕叫阵了!”
      “臣不敢!”李恪,硬邦邦的吐出三个字。
      “不敢?你还要怎么敢?你现在不是都公然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李世民喝道。
      “臣不敢抗旨,唯有一念,想不通,恳请陛下解惑。”李恪不紧不慢道。
      “噢,看来是朕错怪你了……什么想不通,说!”李世民脸色稍暖。
      “陛下责罚臣打猎,臣不敢心存不满;陛下削去臣官爵,臣也不敢心存不满;陛下降罪臣识人不明,臣更不敢心存不满!可是,到底为什么,非要臣把亡妻葬在安陆?惜儿的至亲都在长安,为什么不能葬回长安?莫非陛下,也想把臣葬在那里?”李恪咬着牙,撇过头去忿然道。
      “混账!父母尚且健在,竖子焉能口出如此悖逆之言?!”李世民勃然大怒,“那你想埋在哪?莫不是还要给她修个‘陵’?!”
      “……”李恪听完,猛地转过头来,抖动着眉峰——迎面而来,正是父亲愤怒的双眸:“你私下强行改动杨惜墓室的草样,别出心裁,不建壁龛,竟修侧室,陪葬奢华,穷极一时!你以为我不知道?门下省、御史台、鸿胪寺早就扔上来三个本子要弹劾你违例,朕思量你丧妻失子,情哀神伤,再三回护,你不收纳便罢,何以如此冥顽不灵,竟有此等荒唐念头,死了一个女人就叫你失了准心?”
      “……陛下不也是同样因为一个女人,失了对臣的准心吗?”李世民最后的一句,生生戳疼李恪,逼他呻吟。
      “安敢又说混话?!”李世民气的扬手就要甩给儿子一个耳光,已在半空,竟被儿子一手挡住。李恪抓着父亲的手,眼中含水闪烁,委屈倔强:“奈何一个‘生辰’片语,竟抵不上臣与陛下几十年的骨肉亲情,父子‘相忌’如此,儿子说错了吗?陛下不必多心,赵好已死,三省缄默,其间种种,早非秘闻。此番回东都,六弟在驿站接的儿子,多说了这些,算不算得‘朋党’之言?”
      犀利的言辞,堵住了李世民的胸口——多心,何时竟成了一种习惯?李世民缓缓收了手,良久才道:“……流言甚嚣尘上,真相石沉汪洋!李恪,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父亲的眼神,陌生,无情,李恪不懂,更猜不出来。
      “好,朕就挑明白说——这些年,你与承乾、青雀之间,距离远近,不亲不疏,并无二致。可是,最近一年,你转了性的,处处维护承乾,削青雀的表里!你一向都不是张扬,即使年初,你看不过青雀开文学馆,送礼教训他,并向朕邀宠,也悄无声息!”李世民审视着儿子,传递着李恪种种举动带给他的猜疑,“你一边打着朝廷的旗号,浩浩荡荡的把湘沅荆襄粮食直接送进长安,给承乾解燃眉之急;一边叫权万纪连夜向洛阳递条陈,跟朕讨旨意,说的好听叫兵贵神速,事有变通;说的难听就叫假传圣旨,自作主张!你从哪得的自信,朕会给你作这个顺水人情?”
      “君王乃英主,臣下之心,忠孝亦或奸佞,陛下必能明察秋毫!”李恪,仍旧冠冕堂皇。只是这种公堂言辞,在李世民看来,毫无诚意,只能给他火上浇油,声音越发严厉:“好一个明察秋毫,把这‘忠孝’成全一脚踢给了朕!也罢,如今你都能雷霆手段叫安沔阀阅‘心悦诚服’的俯首帖耳,深沉的为父都快要看糊涂了——李恪,于公于私,你这是,仅仅想跟朕持功邀宠呢,还是背后别有所图?!”
      语音落毕,李世民发现,儿子的眼神变了,变的懵懂、模糊,看不清他的心,遗传与旻旻几乎一模一样!只听李恪道来毫无起伏:“于公,臣只想为监国分忧,父子一体,君臣同心,为监国分忧便是为陛下分忧!于私,臣百般邀宠,也不过只有一个目的——儿子,就想做个,能保护自己和妻儿的男人!”
      此言,大出李世民所料,竟不知如何接话。错愕半天,皇帝方才费力问道:“什么意思?”李恪平言:“什么意思,陛下最清楚!”
      李世民颓然垂首,闭目锁眉,好久,才问:“你……全都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什么人告诉你的?”
      “我一直都知道!”李恪安静……不,是极用力的压抑着自己内心情绪强烈的冲击。李世民瞠目结舌,又似乎无动于衷,李恪却死死的盯着父亲,执意道:“没人告诉儿子,儿子是看着那笞杖,一杖一杖打在娘的身上,要打三十杖,最后只打了十六杖,对不对?因为娘晕过去了……”
      “……对,全对!所以,你恨?”李世民,声音颤抖,双手发凉。这样怯懦,这样渴望,只为一个否定的恳求,李恪万万未曾想到父亲的情绪如此,瞬间便颠覆他那原本要撕个彻底的决绝,不假思索道:“不,不恨……当时只是怕,现在更加怕!”
      “怎么可能不恨?记了那么久,记得那么清!”李世民,却不信!
      “不论记得多久、多清,想‘恨’,‘恨’不起来——几十年间,一家的亲亲爱爱骗不了人!儿子不是耶耶,不会因为耶耶对娘动过一次笞杖,就像耶耶怀疑儿子那般‘杖杀’了几十年的相亲相爱!只不过,从那以后,儿子就明白了,耶耶保护不了娘,也保护不了儿子!天底下能保护儿子、还有儿子所关爱的人,除了儿子自己之外,再无他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的滴在了地上、衣上、还有麻木的身上——这是真实的李恪,真实到从来不曾表露。李世民欲哭无泪,儿子没有说错:“所以,怕我?!”
      李恪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吸了鼻子,清了喉咙,狠心负气道:“不知道怕什么,就是一想起来,会不寒而栗!李恪知道,今天说的话是‘大不敬’,往重了去说更叫‘大逆无道’,可以死人的!但是请陛下务必记住李恪今天说的每一句,李恪不是圣贤,他只要保护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护一天;他所做的一切,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祖宗社稷,更对得起君父恩情!如果有一天,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一定要去争太极殿的那个位子,他会的,毫不犹豫会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走;这样默默无言,对坐却不相视,良久,李世民颔首轻声道:“……我信!”说完,便要起身,却险些一个踉跄摔倒。李恪本能的扶住父亲,李世民也本能的倚住了儿子,避不开的眼波碰撞到一起,火花四溅的幕后,分明藏着一时之快后儿子的迟悔,还有得知因果后父亲的神伤!终于,李世民抽回手,稳住心神,孤寂而坚强的只身出去;李恪跪在父亲身后,咬着嘴唇,只怵然目送……
      从圆壁城回到仁寿殿这一路,李世民脑子里混沌不清,没有任何精神气;一直到仁寿殿,李世民,无力独处,连陈祥来也撵得远远——陈祥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必是吴王说了什么要紧话,才使得皇帝如此颓废,这要如何是好?陈祥来急得团团转,想去即刻告诉淑妃,又怕皇帝责他多事,进退维谷之时,竟听到痛哭之声从仁寿殿深处传出,也算见多识广的陈内侍顷刻呆若木鸡——天泪怆然!发自内心的无助与痛苦,便是只闻不见的陈祥来也为之啜泣:养儿还债,要几世冤孽,才修得两身一脉?可怜天底下这道不尽的恩恩怨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交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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