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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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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是硕大的铁笼,倾注了他所有的绝望与欲望,做工精细,或许是他又一件得意的手艺活,虽然不是一个傀儡师的本职,但那精细的华纹丽章的确倾诉着制作者无比的偏执与念想。就像是一尊被虔诚敬仰的迦兰一般,带着一种超越了物质化的虚无性,一股幽然暗香点点绽放。这或许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也说不定,摇曳的烛光下,他在铁笼前徘徊不止,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偶尔抬眼,用布满血丝的大到不正常的双眸紧紧地,静静地盯着笼中的那个人。
坚固的铁笼中,是无比熟悉的身影,对于他来说这或许都变成了仪式,从空想,到幻想,最后至于真真正正地,化为那笼中的实体。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曲线,像是漆黑丛林中黑色的猫科动物一般,拥有一种被称为矫健或是力量的气息。那个男人就这样在笼中,在他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中,带着混合如同黑夜般浓重的情感,安静地囚禁于囹圄之中。他就这样看着笼中的男子,这个从小来最为熟悉的人,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切都变得若即若离,陌生无比。一道雷,预告大雨的来临,木窗外回想起空旷的回音,像是哭嚎一般,划开这出奇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宁静。白色的光漏了进来,斜斜映着墙上的人偶,白得如同珍珠岩般的面孔用殷红的染料划出一道大到诡异的笑容,精致的服装看上去泛着古朴的绿色香气,花纹烦乱得爬在上衣下摆和里衣露出的部分,像蜘蛛网一般,带着紧密的美,就像是用仪器测量出的那般。白色的光让这些躯体有了各自生命的可能性,摆出各种好像活着的动作,模仿世间的人,惟妙惟肖,逼真得比真人还要像人类。活人可没有这般的自由,可以展现最为原始的欲望驱使,最为直白的本能反应,就算这个本能反应只不过是一些模仿而已。
这像是一种密谋的气氛,拥有数目众多的旁观者,像是中世纪隐秘的宗教仪式,拥有犹太密教和萨满的传统,仪式精密,意义不明,为不可言说的种种带来兰波式的象征性意义。回文般的繁复,冗长而精密无比。其实这些傀儡用黑玻璃做成的空洞有神的眼睛盯着的,就是他们主的人,以及主人那二十年的玩伴,他们皮囊的来源者,那个皮革商的孩子,或着说现在的皮匠。那个背叛家中的意愿,手握皮毛细细品味的人,拥有着他们的主人没有的壮硕身躯,和那在黑暗的低语中依旧隐隐发光的,那种被称为刚的气息。而他们的主人,仅仅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或许神经质而有些许细微的自卑,在各种聆听中往往选择不言不语,默默服从的人。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他既不是黑也非白,是灰色的那种,模糊而易被忽视,既不鲜艳也不独特的那种存在。正合适,或许,墙上的傀儡们纷纷表示同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细微得,只有风才能听到。
他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人,或许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个笼子之中除了这个男子外再也不应该有任何人,或者说,这个华笼就是为他而造的。天生如此,就像夜莺那婉转的歌喉就应该为黑夜而吟唱一般,自然无比。他明白,笼中人带着各种情感,或许有的和他相同,有的,则完全不同,这都不重要。他盯着笼中的人,近乎执着地分辨着一种又一种杂糅在一起的情感,像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必须一遍又一遍数清自家狗身上的虱子数一般。那是从前就刻下的熟悉的痕迹,那是多少岁月之前父母过世时,那握住自己年幼的手掌所传来的温暖;那是相似的味道,那是静静凝望皮料时,笼中人曾经露出的欣喜与期待,像是光芒一样在一片血红色的欲海之中撑起油绿的纸伞;那是一种他无比喜爱的迷香,就像是发现门边他的凝望时,笼中人那稚嫩而自然地笑容和挠头的羞赧一般,鲜明而鲜艳;那还是透过木窗看到的,那阳光下的矫健身姿,在原野间,无垠地自由着,如那些似断未断的情愫一般,轻盈而自由,那是阳光一般的感觉,带着炙烤床螨的那种香薰,不知不觉地,手中的傀儡,脸开了一个斜斜的口子,像是一种诡异的笑容一般。多少身影层层重叠,点点沉淀,最后成为了华笼中的实体,最终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入了他这场本应平淡无奇的独幕剧。唯一出乎他的意料的是笼中人似乎没有什么愤懑,那他一直认为会看到的情感,没有出现,他一直害怕看到的那种气愤并未爬满笼中人的面容,他蓦然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怅然若失,就如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责罚,而看到本因愠怒的脸上挂满笑容时的诡异情感,此刻,他只能听着外面瓢泼大雨。那让一般人悚然而焦虑的雨声却入安魂曲一般传入他的耳畔,带点甜腻的熏香,他合上双眼,开始聆听。
雨淅淅明鸣,雷声不断。他睁开双眼,又开始继续做未成形的一具傀儡,这具傀儡完全与之前的不同,穿着纯蓝的素装,面孔精致,描绘细微,让人更怀疑这就是笼中那个强壮的男子,而笼中的却是一具会活动的傀儡一般。或许他曾有那么一秒想把笼中人变为永远的存在,但是也就像艺术家的一秒妄想一般,化为无数被抛弃的永远遗忘的以往。笼中人看着他,也许经历了惊讶,不解,迷惑,悲伤之后,笼中人趋于安静,仿佛还带上一抹苦苦的笑容,融在一豆橙黄的烛光之中,渐渐化为平和的秘密。也许,笼中人紧静静想道:能看到眼前这个熟悉了二十年的人,做着这二十年来唯一自愿去做的事,也算是一种奇怪的愿望,像是不可期许的许愿一般,化为天空陨落的银白流线。
流转岁月,笼中的鹰隼。
芊芊低吟,一抹斜阳,他带着那柔和的多年未见的浅笑,在回去的旧石板路上。
僧人的晚课已经响起,木鱼雨淅淅沥沥。
他推开木门,笼中人带着那抹回忆一般的笑容望向他,又像小时候那般,羞赧的饶了饶头。
竹马绕床走,烟琴袅袅香。
哪些似断而非断的,情愫,滟滟涓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