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波澜远空

7、第四章 剩水残山 下

　　月亮又圆又大，尼尔迷迷糊糊睡醒睁开眼时，几乎以为还是在梦中，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银白世界，不过，即使在梦中，如此明亮的月光也很少见。酒精麻木过的脑袋迟钝晕沉，他侧耳听了听，隔壁凯恩的房间传出惬意的呼噜声，这证明他干的很爽。
　　尼尔沉下脸，喃喃咒骂几句，真他妈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野草窸窣作响，他摸索着爬下床，其实也不能算摸索，光线足够。

　　如果按宋盟独有的农历算，应当是十五或者十六的样子。
　　新时代没有成规模的农业，逃过大灾变，劫后余生的人类发现，居然是植物先背叛了他们，短短百年的时间，曾经经历千百年精心培育的良种全都重归野性，秋天不再是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而是七零八落爱理不理的几颗，他们仓促保存下来的种子则短期内无法适应灾变后的世界。
　　不过宋盟固执的保存这种起源于农耕的历法，谁知道呢，也许总有一天，那些美丽的节气会一一再现，人们按照它们的指示播种或收获。

　　厕所在客厅的角落，尼尔走出房间，怔了一怔，淡淡烟气燎绕，炎五坐在窗前，身后粗大钢管在月光的映照下模糊了细节，只余浓黑色的粗重线条横亘天际，很象一前一后交错重叠着两个不太规则的圆周率“∏”。
　　城主府在林立的钢管以及喷着黑烟的水泥柱后竖起尖尖塔顶，工厂正在日夜开工，尼尔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觉得好象还有点没睡醒，不然总会以为下一刻城堡里就会飞出吸血鬼，或者有个狼人在钢管上爬行什么的。
　　他摇摇头，径自去解放膀胱，再出来只觉轻松了许多，连林凯恩的呼噜声都不那么令人烦燥了。炎五始终没有说话，安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样的月光总是有些说不清的魔力，连黑水城中那些隐约的喧哗尖叫以及惨呼都可以忽略不计，“铛！”“铛！”“铛！”，一下又一下的有力锤击节奏均匀，多半就是他们白天经过的那家铁匠铺。
　　尼尔眨眨眼，走到离窗边不远的椅子上坐下，他想了想，问道，“喂，炎五，你要找的人……，是禁军对吧？当兵多少年了？什么军衔？”他的声音抹去了白天那些自觉不自觉的拿腔作势，听上去柔和而清澈。
　　半晌，炎五微微挪动下身子，暗红火光微弱闪动，低声道，“不，他不是禁军，以前在开封府，后来去了监察院，所以查很久，才知道他进了西路禁军。”

　　尼尔点点头，再问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低沉，带一些莫名的惆怅与淡淡忧悒，“一定很优秀出色，才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他说。
　　比上一个问题更久的静默，尼尔几乎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本来也就问的唐突，他想可能应当站起身来回房间，这时炎五轻轻开口，“是，很出色，但我说不好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弹弹烟灰，换个姿势烟头冲外把它夹入食指与中指间，慢慢移动手掌，曲起手肘撑住脸颊，望着窗外的夜色淡淡道，“明明很聪明，可有时又笨的不得了；好象很随和很好说话的性子，可其实异常固执，主意一定就谁的话都不肯听，不管怎么说都微笑着看你，叫人忍不住心火直冒又被笑的发不出火……”
　　“还有，看上去脾气很好，其实生气时很折腾人，很会气人，气的半死别人还都说是我的错。”炎五微眯了眼，轻缓一笑，“不过，也是，我的脾气更差，性子又急，生起气来不管不顾，也够他受的。”

　　那时候还都年青，就算那只总被夸赞从容冷静的猫儿，再怎么包容忍让，又能成熟到哪里去？都以为自己懂事的很，却又每每拿着人不轻狂枉少年的借口一次次的明知故犯，眉梢嚣张，眼底风流。
　　听说南阳城城主送了前朝罕见的白玉猫儿给太师府，缠着哥哥们画了地形图，算好换防时间，三更半夜一点点空手爬过近十米的高墙翻进太师楼。
　　好容易拿到那只白玉猫儿，喜滋滋的约了展昭出来。

　　不是满月，而是新月朦胧，小心取出一边给他看，一边得意给他描述各种惊险各种英勇，没想到，展昭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冷着脸不肯要，白玉堂你够了！多大人了做事还这么没轻没重？当即气怔在原地，费偌大劲儿敢情爷热脸贴上冷屁股！
　　就想索性直接扔了那只白玉猫，可到底还是舍不得，是在龙城一角的小河边，到处是杂草碎石，玉扔地上碎了可就没有了，又实在不甘心，一怒之下撸了中指上的戒指扬手一扔，好你个展昭！我们一刀两断！
　　两人要好后，第一次逛龙城夜市买的，普普通通的铜戒指，但是因为是展昭送的，一直宝贝的不得了。

　　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展昭笔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去就后悔，再怎么样，也不该说那种话。好容易等到天亮出门，正遇见展昭裹着一身水气回来，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湿透了。
　　想道歉，又拉不下脸，再看展昭一脸没事的样子，不知不觉又来了火。那两天真是难熬，别人在时，展昭言笑晏晏，行若无事，等只剩他们俩时，就当他是空气根本不存在。
　　彼娘之！这分明冷暴力！哪来的传言说什么这猫儿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对别人都好的很怎么就对他这样！恨的牙痒，郁闷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冷着脸把那只白玉猫儿往桌上一放，爱要不要，大不了砸掉就当五爷练手！说完扭头就走，外面逛一圈忐忑回来，白玉猫儿不见了，桌上暗沉沉一枚戒指，正是赌气扔掉的那只。

　　月亮慢慢西坠，房间里一片静谧，凯恩的呼噜停了停，再响起时，声音小了许多。
　　尼尔一动不动的看着炎五，灰蓝色眼睛被清亮月光照的如同玻璃珠一般，微微放大的瞳孔清澈、冷硬，带着无机质的美感。
　　半晌，他低声问，“今天那个辽人的话我们都听到了，西路禁军……”他顿了顿，转头不去看炎五盯着墙角一块污渍问道，“如果证实你的爱人已经死了，你怎么办？”
　　炎五放开撑住下巴的手舒展身体靠上窗棂，深吸口烟，再缓缓吐出，淡然道，“不怎么办，他不会死。”

　　重伤濒死侥幸逃生后，很长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象个陶瓷娃娃一般，身体被打碎了重新组合，可惜不能真的成了陶瓷娃娃，四肢百骸，一波波锥心的痛。
　　不敢想四位哥哥想襄阳城冲霄楼血红的光，否则世界会彻底沉沦入血海深处，不得脱生不要紧，就怕会影响他的判断，不能报这血海深仇。冷静，必须冷静，于是只有他，想他，想他时心会一点点静下来，还有那些天长地久般的温暖与眷恋。一点点想一丝丝一缕缕的想，想他的猫儿，想他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他的悠长气息，他的温暖体温。想那晚天暗草密，乱石成堆，小小一枚戒指，不知道展昭找了多久，猫儿那次一定是气得紧了，才发那么大的火。
　　早就隐隐明白，在这样一点点的想念中越来越确认与懂得，那是猫儿在担心他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可不就是笨么？就不会跟五爷学学，稍微说两句哄人的话？他们曾经那么年青，那么多的好时光。
　　骨头慢慢接和校正，关节一点点长好，扭曲僵硬的筋络硬生生扳顺，那些疼痛与想念充盈每一次呼吸渗满每一寸骨髓每一个细胞，这么想念，怎么会死？怎么能死？

　　月亮就要整个沉落了，可是不要紧，还有那个睡着的太阳和笑着的月牙儿，炎五再笑一笑，转回头对尼尔微扬下巴，“你呢？你怎么办？”
　　尼尔呆了一下，“我怎么了？”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凯恩？”他短促的笑，“哈，没听他说么？他有个怀孕的老婆，要给那女人弄一大笔钱保证她们母子衣食无忧，——这么负责的男人，你说我能怎么办？我们只不过是搭档，各方面都是。”
　　他的眼神变得呆滞僵硬，声音也呆板了许多，“至于我生病的姐姐，……，其实是我的母亲。”尼尔耸耸肩，无所谓的模样，“她被人抛弃了，我的意思是，被我应当叫做父亲的那个男人抛弃了，后来就当了妓女。现在老了，又有很多病，虽然说起来我早就被她卖了，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是还得给些钱是不是？”
　　炎五少见的迟疑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低低“嗯”了一声。
　　“铛！！”猛然一声拔高许多的锤击声，两人一起向窗外望去，余音袅袅，回荡不休，接着就再没有持续不断的敲击了，时间太晚，铁匠铺终于打烊了。

　　五月七号是个有风的晴天，长风拉扯着薄薄的流云，很有漫天舒卷的从容气势。
　　三人起的很晚，天没亮时凯恩爬起打发了枕边大胸脯的女人，接着倒回床上美美睡了个回笼觉。熄了灯凑凑合合差不多，大白天就是另外一回事，早早走人省得脸上的粉全掉完了见到做噩梦。
　　这一觉再醒来神清气爽，凯恩伸着懒腰坐在桌前，厌恶看着桌上的食物胶囊和营养粉，还算厚道，至少给配了热茶，虽然口感不怎么样，也基本能对得起他们付出的银子。

　　尼尔眼框发青，一副没睡好心情不好的模样，炎五还是老模样，低头默不作声冲着营养粉。
　　凯恩瞟瞟尼尔叹口气，“吃完了大家一起出去走走？”没人理他，凯恩郁闷，“不出去活动活动，怎么搭线儿？”炎五抬头，“光出去走走够么？”他顿了一顿接道，“听昨天那个辽人的意思，宋境来者不多，可时常会有辽人或夏盟中人出没，而且专门有客栈……”
　　尼尔插话，“是说可以故意闹点事，让别人都注意到我们？铺底也能尽快联系到？”他明显来了兴致，“我们一起去赏味坊挨个干倒她们的花魁！昨晚就你爽够了，……，哦，不成，那要到晚上，那就找家店抢劫？反正住黑水城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象在龙城打劫那个龙骑上尉一样，剥光他的衣服，就给他留条小裤裤！”

　　凯恩叫道，“尼尔！要不要我们直接冲到城主府，会更快更利索？”
　　尼尔不理他，自顾自继续道，“或者我们也可以干脆到处悬赏，寻找西路禁军的线索，一定也很轰动。”凯恩正闭嘴没脾气的喝水，不幸被呛的咳嗽起来，放下杯子拼命向尼尔眨眼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里可不比宋盟，不许大家谈论，就说找你失散的兄弟好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什么天罚，也不能阻碍兄弟见面是不是？”
　　他停了下来，疑惑的问凯恩，“你在干什么？昨晚勾引人失败受打击了，现在练习飞媚眼么？”凯恩彻底郁闷，“我在试着夹蚊子。”然后不甘心的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突然这么熟了？”尼尔嘻嘻一笑，炎五突然抬头，手掌虚虚一按做了个手势。

　　窗户向外开着，玻璃窗上隐约倒映着客栈后院以及院外街道的景色，那辆忠实陪伴他们跋涉千里，宋盟军工厂出产，结实的标配吉普停在院中央，背着大大垃圾袋流浪汉模样的老头正在鬼鬼祟祟的靠近。
　　“我呸！偷到祖宗头上了！！”凯恩大声咒骂，操起一边的重剑腾腾腾冲下楼梯。估摸着他差不多绕到了后院门口，尼尔跳上窗台，那个流浪汉已经打开了车门正要把手伸向仪表盘，炎五随手一枪，子弹嗖的擦着鞋帮钻进土里。
　　流浪汉怪叫一声，中箭的兔子般连滚带爬的向院外窜去，尼尔纵身跳下，向前翻滚半圈站起便追，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后院。

　　没一会儿，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和凯恩骂骂咧咧的声音，“妈的！没长眼睛的狗东西！偷到我们头上了！”
　　“哎哟，您轻点轻点……”
　　三个人依次走进，的确是个流浪汉，身上发出一股馊臭味，那条垃圾袋黑呼呼沾满油腻看不出本来颜色。五十多岁模样，胡桃核般满面风干的摺子，深棕色眼睛，同样颜色的胡子掩住尖尖的下巴，棕黑头发毡片儿般糊在头顶。
　　双手被凯恩反剪在身后，这显然有些多余，尼尔捏着鼻子远远站着，刚才跳下追人的好玩劲儿过去了，此刻一副碰都不想碰的模样。

　　“老爷您轻点轻点！胡大保佑！小的怎么敢偷您的车！小的只是好奇，龙门客栈又来新客人了，唉，最近客人不少，可慈悲善良的老爷没几个！老爷您一定是善人！您瞧瞧这打扮，再瞧瞧这胆量气魄，……，还有这位老爷，又英俊又勇敢，天啊，那么高的窗户，您从上面跳下来，就跟天神一样！哦不，天神都没有老爷您的威严和高贵，一看就知道是英雄，哎，老爷您笑了，我就知道……”
　　信仰胡大的，看不出血统的流浪汉深棕胡子一翘一翘的口沫横飞，咕溜溜乱转的眼睛露出胆怯讨好、以及狡猾世故的模样。
　　尼尔再退后一步，笑吟吟靠在墙上摆出与我无关的架势，炎五站在窗边从头到尾就没动过，凯恩松开钳制住老头儿的手搔搔头，忍不住按着桌子看天翻白眼，流浪汉殷勤凑过来在他手背吧唧亲了一口，“真主保佑您！！”

　　距离太近，速度又快，即使以战士的反应都没能避开，一瞬间凯恩呆若木鸡，素来胆大包天的炎五望望他湿漉漉的手背一阵恶寒，尼尔同样呆住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凯恩哈哈哈狂笑。
　　“老爷您开心了！！”老头儿嚷嚷道，随即眉开眼笑的拉过垃圾袋，“给您一个神奇的礼物！这可是胡大赐给我们有魔力的宝贝！”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被打乱的魔方谄媚的笑。
　　凯恩慢慢涨红的脸一下子变得冷静，一言不发接过魔方，稍看了看再瞪了眼老头儿，开始左拧右拧旋转那魔方，很快，他拼出了第一个图案，接着重新打散它拼出第二个图案，三、四、五、六，奇妙的六面体依次现形。
　　天蝎、天平、双子、白羊、狮子、处女。

　　尼尔慢慢停止笑声，和炎五一起安静地看星座们一个个出现再消失。
　　最后一个拼完，凯恩把魔方扔回桌上，抬头看那流浪汉，老头儿沉默半晌，缓缓挺直佝偻着的背，渐渐变了眼神，露出枭鸟盯紧猎物般的戾气，不再是那种常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心翼翼模样，他向房间四处看了看，拿起桌上的茶杯，把水浇到左手肘下方，皮肤打湿后，一溜紫色的数字发出淡淡荧光。
　　873156。正是刚才魔方上六个星座在旧时代里黄道十二宫中依次对应的顺位。
　　“妈的！总算没错，什么密码不好学，跟盗贼公会学这个！害我好半天才记住！”凯恩松口气，随口骂道。

　　猎人公会这种暗号编码方式偷师自盗贼公会，陷空岛既然有号称东部大陆排名第一的迷阵，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机关，据说当年有位当家对星星很有兴趣。
　　大灾变时，磁极倒转，除了南北极翻转外，黄道、赤道夹角也有微量调整，以前的南北回归线虽然幸运的保存下来，但整条位移，星座自然也全部被打乱了。已经很少有人认得旧时代的星星们，更别提这见鬼的、打乱了的魔方。每次不幸选中以这种暗语联络的猎人们都有抓狂的冲动，原本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多么美妙悦耳。
　　没有理会凯恩的抱怨，他们的铺底，老头儿黄褐色的眼珠阴鹜威严，“你们来的时间正好，再过四天，就是收刈节，黑水城城主必须出场主持，杀他最好的时机！”瞳孔微微扩大，老头露出恐惧的模样，“我们要万分小心，那是个真正的魔鬼，每一个收刈节都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