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之名》满杯豆粥

7、空城

　　天还没有黑透，白天越来越长了。
　　赵晨曦望着前面，灰扑扑的晚色中，一条长长的街道向前延伸着，看不到尽头。后面亦是长长的街道，同样看不到尽头。
　　小土狗留在了杨梅那里，身边空荡荡的。她不觉有些怅惘了。
　　白天的时候，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穿梭，虽然是小城，也拥挤得厉害。
　　只有早起和晚归的人才能享受到这种奢侈，这种空城般的孤寂之感。
　　仿佛来了一阵秋风，把卷入时光河流的生灵们复又卷走，只留下无知无觉的交叉的路径、水泥、木头、柱子与石头。
　　几片落叶，不知道因何而落，随风而下，又随风奔跑，像无尽时光森林的宠儿一般。
　　赵晨曦安静地站着，浅浅的，听到了这座城市的呼吸。她站在这里，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像道旁的砖石灰土，再没有生机萌动。
　　只有这样，才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缕呼吸。每一个角落都住满了人，还有猫狗、昆虫和老鼠。小小的蜜蜂可以迎着风飞到18楼的天台，去嗅一朵小花的香。而冬夜深了的时候，黑暗中会传来万物生长的声音，微弱、琐碎，饱含着生机。
　　再过两三个小时，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住客将要陷入梦里，在梦里他们不省人事，把自己也忘了，白天的幸福和不幸也忘了，只余下不安的灵魂在城市的上空起舞，仿佛知道它们最甜美的愿望在这一生终将不能实现。
　　在这个住得满满的，空城一样的地方。
　　赵晨曦敲开家里的门，走进去的时候，就把另外一个世界抛在了后面，“啪”的一声，把它们关在门外。
　　扑面而来的是家的温馨与妈妈的罗嗦。
　　“晨曦啊，你看看她，”妈妈转过头对看电视的爸爸说，“一个礼拜没有几顿晚饭是在家里吃的，天天跑得不见人影。”
　　爸爸得意道：“我女儿人缘好，有什么办法。”
　　赵晨曦听了心里很欢喜，这个貌似陌生人的老爸还是很支持她的嘛。
　　“但是，”爸爸把脸一板，“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得注意安全。”
　　赵晨曦做了个鬼脸，摇头晃脑：“好了，我知道啦。”
　　两父母对望了一眼，有些无奈。女儿这么大了，还像一个未成年儿童般，着实天真。这让他们不能不为赵晨曦的未来忧心。
　　妈妈此时有些伤心，低声对爸爸道：“都是我的错。要是生她那会儿没养猫养狗，晨曦也不会脑子这么笨，上不好学。”
　　“别听人胡说，跟猫狗没关系。我的女儿在学习上笨了点，傻也傻得可爱，为人不急不躁。我瞅着咱家闺女不错。”
　　“可是，没考上大学，想找份好工作是难了。对面老高家的娃儿今天放暑假回来了，我记得他跟晨曦是同一年生的。人家都上研究生了。我们家晨曦要是像他一样该有多好。”
　　爸爸却不同意妈妈的最后一个观点，说道：“那个男孩子整天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出息。说起来，现在这一代，男女都颠倒了，男孩子越来越秀气，女孩子越来越泼辣，唉……”他摇摇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威早已跑出了书房。“小姨，你又回来晚了，快来辅导我作业。”小男孩的大嗓门响起来。
　　小威的来历，有点长而曲折：他是赵晨曦爸爸的姐姐的女儿的小孩，拆迁之前住在邻近的村庄，两家距离颇有些远。没想到拆迁之后，大家分到了同一个经济适用房小区里。亲戚们就是这样，住得近了，便要亲很多，因为来往比以前更容易些。
　　表姐跟赵晨曦同住一个小区。或许是因为赵晨曦性情随和，也可能是她爱管闲事，亲戚们总爱给她找些事儿做。在表姐看来，赵晨曦虽然没考上大学，可辅导一个小学生应该是没问题的。
　　晨曦把他拉过来，冲爸爸的方向努努嘴：“你舅姥爷是小学特级教师，在这坐一晚上了你都不找他辅导，找我干嘛呀？”
　　“小姨——，”小威拉长了声音装可怜，“我有些怕舅姥爷……”
　　“嗯，”赵晨曦想了想，居然接受了这个理由，小声道，“其实我也有些怕。”
　　“小姨你看，”小威拿过作业本，“老师布置作文，写《我的家人》，我把你写上去了，你看有没有错别字。”
　　赵晨曦拿过作文阅读，一边问他：“你爸妈跑车还没回来么？”
　　“刚才打电话了，还要等一会儿。”
　　小学生的作文，总像流水账一般，简简单单。
　　我的家人
　　我家有爸爸、妈妈，还有小姨。小姨住在jiu姥家。爸爸妈妈长大了，是大人了，很没有意思，很忙。爸爸看着很凶，可是我不怕他，他怕妈妈。我也怕妈妈，妈妈会打我。我记不住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要是我走丢了，就找不着他们了。可是每次看到他们，我neng认出来。我放学走回家，先去找小姨。小姨给我辅导功课，ran后送我回家。小姨的脸圆圆的。妈妈说我跟小姨长得很像。
　　赵晨曦读着，不觉笑出了声，心道，不枉小姨照顾了你好久，这么复杂的“姨”字都学会了，哈哈。
　　可是过了一会，她又渐渐笑不出来。她揉揉小威的头发，又觉得不够，于是将他高高地抱起来，在屋里旋转。小威真的长高了，重了，抱着很吃力了呢。
　　检查完功课，小威的父母也快下班了，赵晨曦送他回家。走在路灯微弱的白光下，夜风吹过来一阵一阵，风的末梢扫过地上昏暗的影子。
　　在这个时候，赵晨曦有一种感觉，仿佛过去的时光并没有走远，只是在不远处站着，等待人们回头望。
　　仿佛是昨天，她拉着小威小小的手一起溜达。那时候小孩儿还没上幼儿园，矮矮的，奶声奶气。她拉着他的手，走过铁路桥，路边有牵牛紫蓝色的花朵开放着。
　　小孩儿看见了，很喜欢，蹲在那里看。赵晨曦告诉他，牵牛清晨开花，开一个白天，到晚上，花瓣就合上了。
　　小孩儿很欢喜地问，那我能住里面吗？
　　花瓣是孩子的旅舍呢。赵晨曦把牵牛花摘下来，戴在小孩上衣的口袋上。小孩儿顿时庄重起来，小绅士一样，昂着头走着，肩膀纹丝不动。
　　许许多多的过去，整整齐齐地堆放着，高到天空的深处，昏暗云朵的阴影里，却无人认领。
　　而未来的时光也不遥远，就在手边，擦着手指拂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那些环绕着她的手指的时光，迅速地折旧、褪色，变成时光长河里的废弃品，无人问津，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