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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想什么!”
紫胤猛地甩开了百里屠苏的拥抱,剑身一抖,那双冰灰色的眸子回过头来怒视着他。“想为我打开返回故乡的通道,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魂魄,从此真正灰飞烟灭,永不复存在?我教训你的那些话,你竟一点没有听进去?!”
“若是不能返回故乡,师尊又当如何?”
少年沉静地发问。
“天地大劫在即,总有无数机会可以斩破空间!何必定要你牺牲性命去解除七剑封印?”
“神界也会行动,尽力弥合天地大劫。师尊曾经教导弟子,永远不要把期望放在敌人的失误之上。”
“便是如此,为师又何尝需要你来替我做什么!更何况是牺牲性命!”
“到底故人情重,不管怎么说师尊还是会返回故乡的吧。”
“那又如何?!你便因此了无生趣?只因为师——只因我要离开、此地?!”
屠苏从未见过师尊的神态如此激动,连紫胤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一生中是否有过比这更失态的时候了。脚下的剑光早已颤抖不稳,古钧在空中默默现出剑身,让这二人换了个平台继续吵架。
是的,就像最普通的愚夫愚妇那样,冲动、无理,毫无风度地吵架。
紫胤慢慢地在剑上坐下来,从来都如高山孤雪一般清冷高傲的身形,此刻却只透着心灰意冷。“就算不将你捡回来,也好过事到如今,连荒魂都不复存在……我根本就不该收你做弟子,不该让你待在我身边……”
“便是被欧阳少恭带走,与他合魂,之后世世渡魂残害生灵而活,也好过今日?”
“百里屠苏——!”紫胤站起身来,双手却一下被少年抓住,对方的声音也高起来。“若是不曾收我做弟子,若是与我素不相识,让欧阳少恭来作为解封七剑的钥匙,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紫胤拼命想抽回手,少年的力量毫不动摇,竟让他把这几百年来修行的仙术道法都给忘记了。
“那师尊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怎样的感情又有什么关系!你最终还不是要一意孤行,一点不听我的话,留下在意你的人白白伤心!”
两个平日天墉城中最沉默、最淡薄的人,在高天之上的罡风中狠狠地拉扯,朝着对方大声喊叫,声嘶力竭,好像声音越大,就越能将自己压抑至今却终于爆发出来的感情一口气灌进对方心底。
“师尊会为我伤心,难道我就不会在意师尊的想法吗!喜欢一个人,想要为他做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情,难道我就不可以吗!”
“百里屠苏你不要胡搅蛮缠,性命攸关这根本就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师尊你只是把我当成徒弟,当成小孩子,不管你为我付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却不肯让我为你做一点事情。我却是将师尊当成我至亲至爱之人,便是要我牺牲性命,也只会觉得开心,这种心情,师尊根本就不想明白!”
“孽徒!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为师无论如何,也不愿见你如此轻贱性命!”
“师尊不是早将徒儿革出门墙!”
“那你还叫我师尊!”
这架终于吵不下去了。两个人都停下来,沉默着,大口地喘气。
百里屠苏松开紫胤的手,缓缓地抱住了他。
“并非……轻贱性命。”
“五魂十魄封于一身,便是使用了燃魂之术,魂魄之力也还能消耗很久。解开七剑封印之后,我……应当仍能活上一段不短之时日。只要能够留在师尊身边,哪怕多活上一天、一个时辰、一刻、一瞬,我都会尽力活下去。用尽所有、所有的力量活下去,直到燃尽最后一丝魂魄之力——直到榨出身体里面最后一点一滴力量——我都会陪在师尊身边。”
“魂魄之力终有耗尽的一日,但直到最后的、最后的那个界限到来之前,我决不会放弃。”
“这、如何能叫做轻贱性命?”
百里屠苏紧紧地拥抱着紫胤,天上的光、云彩和风从他们身边掠过。
“弟子对师尊思慕之情,刻骨铭心,至死不变。如今,亦然。”
“师尊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师徒之情以外的情分呢?”
紫胤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话。
胸口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直用真气强行压制住的那一缕情丝,几乎牵断,却生生冲破了封印。
痛彻心扉。
双修的心法……不行!师叔……
紫胤猛然吐出一大口血。失去了意识。
“师尊!!!”
御剑飞行的下方已在青州境内,屠苏抱着昏迷过去的紫胤,一时方寸大乱,还是古钧提醒他要先找个地方把紫胤放下来,这才想起桃花谷就在附近不远,急忙指路。
半月以来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百里屠苏与同伴们都无暇回桃花谷。正值九月金秋,寂静的山谷内熟透的桃子无人采摘,零落成泥,从土地里弥漫出一股酒醉的芳香。小屋木门虚掩,屠苏抱着紫胤大步走进去,四下环视一眼,竹榻上早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古钧现出巨汉的身形,利落地打扫一番,让屠苏小心翼翼地将紫胤放了上去。
“古钧,你可知师尊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屠苏满面焦急,正欲渡入真气探查紫胤的情况,却被古钧默默止住。巨汉对他摇了摇头。
“主人身体并无大碍。但主人修炼的心法十分特殊,外人渡真气与他并无助益,反有所害。”
“那……”
“主人虽然昏迷,体内真气反能顺利流转不息,慢慢就会好的。”
屠苏沉默下来,半跪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紫胤。
“八年前,主人捡到你,便是这样将你抱回剑冢。”过了很久,屠苏又听到身后那个剑灵低声说。“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
“主人修成仙身多年,我想,他早已忘记了人类的小孩会长得有多快。”
“主人之前确实有很多事不曾对你说明,但主人的性子如何,公子自应知道。有不少事情原是两难,他却总想着尽力弥补,样样都要圆满无憾……公子你当多体谅他。”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
榻上那人的眼睫微微动了一动,冰灰色的眸子慢慢睁开来。
“师尊……”
屠苏叫了一声,轻轻握住紫胤的手。
“无妨。”紫胤吐字极轻,“古钧,你先出去。”
剑灵一躬身,退到了门外。
小屋的门关上了。紫胤闭了闭眼,执起屠苏的手。“屠苏,你方才想问的话……”
“师尊,刚才是弟子莽撞了。弟子……”
屠苏急急想要说话,紫胤却又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你莽撞了……方才……明明心意坚定,如今怎又退缩起来?”
紫胤说话间,声音渐渐平和顺畅起来,气息也变得安稳。他拉过屠苏的手,覆在自己心口上。
屠苏低头,看着仙人精致的容颜,雪色的发,清浅的眉目,线条秀美、却微微显得孤冷的鼻梁和唇线。从他的掌心下面,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
能够感觉到那冰一样清净无暇的身体里面有温暖的血液在流动。
“我不知道。”
紫胤说。
“你问我的话,我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去。死生之间,有大恐怖。我并不怕死,也明白天道有常,生者必灭的道理。但当真面对着你,却还是不忍、不愿,不能放手。这一点执念,清修多年,始终窥不破。”
“一心想要改变你命运中的死局,谁知到最后,反倒让你因为我而走上这条路。”
“太子长琴的命运原本就是无法改变的死局。而百里屠苏此生能与师尊相遇,已是命数之外的幸运。”
百里屠苏将另外一只手也放上去,双手交叠在紫胤的手上,感受着那个人心跳的声音。
“无法改变?……”
紫胤的眼眸中有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然后,又闭上了眼。
“曾经……我并不相信天命注定,只相信尽力而为。或者,纵然明知天命注定,亦要知其不可而为之。”
“有些事情,我不曾对你讲过……只因三百年来世事变迁,当年天墉城知道我来历之人都已凋零,而如今天墉城内的众人……聚散总是随缘,又何必平添伤感?至于你,当初将你带回确是因为焚寂之故,焚寂在我手中,总比落入神界或是为祸人间来得要好。”
少年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紫胤的另一只手也交叠上来,按着他的手,温度像是安慰和镇定。
“但八年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愿将归乡一事告知于你,就是怕你会做傻事。谁知命运弄人,私逃下山也罢,若你真能从此浪迹天涯,随心而活,我只会觉得欣慰。可你心志坚定,认定了这件事情便不会改变……”
“能有师尊这一席话,弟子,于愿已足。”
他终于忍耐不住,低下头去,将一个虔诚的亲吻落在他们交叠的手指上。
“听我说完。”紫胤的声音微微变得郑重,百里屠苏摇着头,嘴唇反复拂过他的手指,像一只磨蹭着的小动物。
“……弟子可以不听吗?”
“既是刻骨铭心至死不变,又何须逃避?事已至此,我若再对你有所隐瞒,对你未免太不公平。”
“师尊!……”
“三百年前,我与故乡的神界反目,是为了我的同门师叔,玄霄。”
那魔一袭白袍高洁如仙神,火红长发眼眸,容貌秀丽当中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不怒自威。他在半空中牵起紫胤的手,向发出红光的传送阵走去——
“玄霄师叔……他曾经遭遇过命运和人心的捉弄,也曾经做下一些错事。但命运降于他身上的惩罚——或是他们的恐惧——太不公平。玄霄师叔是个心气高傲之人,若是命运想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只会用手中的长剑来回应。”
“就像你在魔域所见到的那些复仇者一样……天不能灭,地不能埋。既然天道不公,便要与天相争。”
“当日,玄霄师叔破东海成魔,神界在调兵遣将围攻的同时,亦株连到我琼华同门的身上……琼华劫后重建,方有一丝复兴的气象,又遭到神界……天罚。”紫胤眉头皱起,表情已竭力显得平静,却仍是不堪回首。“天上地下无路可逃,只得护着他们逃往东海与师叔汇合,寻求魔界的庇护。为了掩护他们逃脱,我和师叔才联手使用羲和望舒与神界一场激战……”
“羲和望舒,本是我琼华派经三代之力而制造的一对灵剑,与宿主身合之后,随着宿主的修炼进境威力亦会提升,潜力深不可测。但刚开始修炼双剑之时,却很容易遭到剑上灵力反噬,因此,双剑的使用者,往往都会结为双修道侣。”
在半空中牵起紫胤的手——动作如此自然,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那样习惯而随意——
“我为救师叔脱出东海、为解除挚友身上的天罚、为复兴琼华派而修炼望舒。对师叔,虽然他的许多骄狂激烈之举我都不甚赞同,却也同情他的命运、敬慕他的心气……”
“师尊!!”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哪怕是软弱也好逃避也好,能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察觉不到,只是一厢情愿地爱慕倾心而死的话是多么好啊。
“但我对你二人的感觉却并不相同!双剑双修性命相联,二人中有一人死去另一人也活不成,是以师叔若要去做什么事,我都会执剑相随全力以赴与他共同进退,他亦不会罔顾我之良心与道义一意孤行!但是你……”
不要死……
“修道之人追求天道,心如止水太上忘情。即使与师叔双修多年,那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可是……我想要你活下去。”
紫胤的声音微微湿润,语意凄然。“若能更改你命中注定的死局……就算故人情重,故乡那边也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但若真有这样的机会,我恐怕……恐怕就……”
也许,就什么都想不到了吧。
“可是你到底还是!……”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胸前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少年湿润的面颊在他脖颈磨蹭,衣襟被嘴唇拉开来,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颈窝。
嘴唇麻麻地,一下一下的蹭着。
“屠苏。”
紫胤闭上眼,雪色的长睫下有一滴水珠悄然滑落。
“我是不是对你……太过残酷了?”
毛茸茸的头发抵在他面颊上拼命摇晃着。
……刻骨铭心……至死、不变……如今……亦然……
他听到那个少年含着他的耳垂反反复复呢喃,字句在皮肤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如今……亦然……
我知道这是错的。紫胤想。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双修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感情,但屠苏待他既是如此,师叔……三百年来的心意相通,温柔缱绻,便是那人骄傲到从不表露,又怎会全无儿女之情?我知道这是错的。他想。不但对屠苏太过残酷,亦辜负了三百年来故人情谊。
世事原是两难,想要尽力弥补各自圆满无憾却往往伤人最深。命运本是注定,想要逆天改命扭转死局却反而亲手将他命数葬送。清修多年却始终窥不破,是不是自己才是妄执最深最傲慢的那个人,总是以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若是……若是对自己吐露心声的人是师叔的话又会怎样呢?
想象不出来玄霄说那种话的样子,他想笑,可是泪水却不断从眼角渗出。
然后又被屠苏吻去。
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知道这是错的。
可是……推不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