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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洛阳王离开长安异常的突然,以至于那些一直吵吵着要把他赶出去的朝中大臣们听到消息一时都哑了,不知该如何反应。谢绩是从骆枫那里知道的,知道的时候骆扉正打马向着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城门而去。
      谢绩一下子站起来,呼啦一下就打翻了桌上刚刚研磨好的墨汁。骆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心中只一个声音反复在喊,‘他抛下我了。’
      骆枫静静的打量他,不紧不慢的说,‘谢太傅若是从这里快马走,应该还是能追上的。’
      谢绩如梦初醒,骆枫笔下也不停,‘快马我已经给太傅备下了。’
      谢绩看他,提醒自己小心应对,朝臣与王爷结党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轻则罢官免爵,重则抄家灭门。
      骆枫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先生,我若是要害你,用得着利用自己的叔叔吗?’他抬起眼看谢绩,‘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必兜这样大的一个圈子?’
      谢绩暗笑自己真是被骆扉这个混蛋一言不发抛下他搞得晕了头,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自然了,太子要杀他再是容易不过了,他在朝中既无足轻重又没有十分的背景,何须这样做个圈套呢?当下便拱手,‘谢太子。’
      转身出门那一刻,却听后面那语调都没有半分改变的声音说,‘太傅如果不想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跟父皇说,必定不会怪罪太傅,也不会牵连洛阳王。’
      谢绩停下,转头,见那个少年依旧正身坐在那里,无悲也无喜的看着他,可是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这用来教书的房间无边的大,而那个一脸漠然坐在那里的少年如此的小。他朝他笑笑,‘我见了洛阳王就回来,太子别偷懒,一回儿还要考你的功课。’
      他来不及看清那双眼睛里是不是有改变,跑着就出了殿。

      骆扉的马车已经出了长安城,谢绩在马群扬起的土尘中奋力追赶,不顾形象地喊着,‘骆永垣!骆永垣!’
      那冲在头里的骑手突然缓了下来,隔着长长的队伍他看见他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在长长的路的另一端勒转了马头。他有些恍惚,这场景似乎熟悉,曾经也好像这样在哪里相逢,对方刚刚走下血流成河的战场,而他从书桌之后站起来迎接。可是却是不同的,从前那个人总是迫不及待打马向他奔过来,而这次,那个叫骆永垣的人在那一头只是打量他。
      距离太远,他看不见他的表情,良久,干燥的风里传来一句话,‘叔澜,老大不小了,该娶亲成家了!’然后那个人拨转马头,向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就这一句话,谢绩看着尘土从铺天盖地到一丝不剩,他并不想流泪,眼泪这种东西是有限度的,十二岁之前都流光了,早就没有了。但是他想他大约是应该哭的,大哭一场,十二年间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终于都不需要再说出口了。他曾经以为如果一直不说就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的暧昧下去,至少能让自己相信,他对他不仅仅只是青梅竹马可以生死同命的朋友。可惜,他想,终还是可惜了。

      他回到太子的书房时骆枫还坐在那里,见他回来并不惊讶也没有情理之中的笃定。谢绩在他对面坐下,‘太子还没走?’
      骆枫放下手中的书卷,‘因为太傅说要回来考我的功课。’
      谢绩轻笑了一下,‘若谢绩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呢?’
      ‘那便不是名满江南的谢叔澜了。’
      谢绩看他,‘太子信我?’
      骆枫只微微抬了下眼皮,‘我在这世上恐怕到了最后能信的人也只有先生了。’
      同样的话刚才那个不辞而别要他娶妻生子的人也曾纪说过,谢绩笑了一下,带着对自己的十二分的嘲讽,‘时候也不早了,想必刚才出的论题太子也该做完了吧?’
      骆枫双手托着那张薄锦,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他的桌上,‘请先生过目。’
      谢绩伸手去拿,却冷不防被骆枫握住了一只手,他惊讶中抬眼,却见那少年眼神没半点闪避,握住他的那只手冰冷却没来由的让谢绩感到一阵暖和。骆枫却只是这么一握,没有任何言辞,一握之后也立时放开,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洛阳王回封地去了,这对于谢绩来说是难以启齿的被抛弃以及多年来暗藏着地情感的一次崩溃,只是表面上依旧无喜无悲,做分内事行分内职。而对于朝中那些苦口婆心用祖宗法令来约束皇权的老夫子们来说,这无疑是令人振奋的胜利。御史大夫齐风那个老头子逢人便赞圣上英明,祖宗规矩不能丢,每每给谢绩听去也只是不咸不淡的一笑而过,心里只是觉得好笑,一个踩着千军万马的尸体走过来的帝王,难道真的会因为你一个老夫子的几句旧例祖法而改变他的意志吗?骆扉走是因为骆荣要他走,否则一千个齐风都不能让洛阳王卷铺盖。
      既然洛阳王已经在众臣的口水中灰溜溜的离开了长安城,那么接下来臣子们的口水就要用在取得更为伟大的胜利上,谢绩对他们将矛头对准太子一点都不意外,他担心的只是在面对南北方各执一词不肯让步的情况下骆荣会走哪一步棋呢?
      那日午后,阳光从窗格子照进来,对面那个少年凝神静气,不紧不慢的写着谢绩交给他的论题,笔墨特有的味道在并不太大的书房里弥漫着,竟然让人有一种岁月无忧,人生静好的错觉。谢绩有些发愣的看着他的学生,想,他的父亲会不会让他成为他政治上的牺牲品?牺牲一人之命换取朝廷上权力平衡?谢绩知道,骆荣是善于玩这种制衡之术的人。可是又担心什么呢?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时,他暗暗嘲笑自己,如果真的是那样难道不是为我省却了许多的麻烦了吗?他什么也不是了,我就可以再无秘密的对他好了。想到对他好三个字时,谢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中着实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要对他好?非亲又非故,算起来还能是仇人的儿子。
      ‘太傅可是热了?’骆枫虽并未抬头,却察觉到他的动作,搁了笔,似笑非笑的看他。
      他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虽说还是未到加冠的年纪,但是身形已然渐渐的脱去少年的轮廓,谢绩发现他长得越来越像皇帝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画像上的尹皇后了。对于那张画像,谢绩后来又见过几次,只是每多见一次就觉得画师的技艺着实不敢恭维,皇后画的再是似是而非的没有了。
      ‘太子没写完可不得分心。’三年下来他倒是也板起来先生的架子。一来他跟骆枫也熟悉了不少,二来皇帝有几次也说谢太傅年轻,生的又比实际年纪还稚嫩些,要是再没有个先生的样子,将来怎么让太子敬畏?
      骆枫嘴角稍稍的那么往上扬了扬,似乎是想笑却又在半途停了下来,只恭恭敬敬的走过来,双手呈上,‘请先生过目。’
      谢绩是着实喜欢他的字的,秀气中带着剑指天下的豪迈,一笔下去似乎就能力透纸背,每每看见就觉得将来若是真的到了要夺他江山的一天怕也是万般可惜的。低头细细阅读,半晌才察觉骆枫依旧站在他面前,弯着腰似乎在随他一起读,便又装了师傅的样子,‘太子回去坐着便是。’
      抬起头来却见少年太子微微侧着脸看他,‘为师脸上有圣贤书还是有神鬼兵法?’
      骆枫一笑,‘都没有。’
      ‘那看什么?’年纪轻轻却搬出老夫子的气势来,‘还不去坐好。’
      骆枫也不再跟他胡闹,规矩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谢绩读了一半,突然听得骆枫说道,‘父皇给太傅做媒,太傅可是允了?’
      谢绩猛然抬头,随即便知道是太子生日那天皇帝当着赴宴的群臣说他谢绩年有二十五却家中无妻,实在是不成体统,又说祁阳公主尚且待字闺中,家世才貌相当,要为他做媒。对这件事谢绩自己倒是并不上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不是处于兵荒马乱的乱世,而他谢家又百年大族一朝倾覆,他也早该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了。皇帝不是第一个要将祁阳公主骆绣嫁给他的人,尹皇后当初也提过这件事,后来皇后去世便也没了声息。谢绩对于要娶骆绣这件事曾经是心有芥蒂的,倒不是因为她家与谢家处境微妙,而是因为她是骆扉的亲妹妹,便总想着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不好的,他心里有哥哥,却要娶妹妹,于三人都不公平。而如今,骆扉一句话便断了他长长十二载里那些不可诉说的念想,并且自打离开长安后便有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谢绩也就慢慢的平复了下来。他这个人少年时门庭败落,族亲离散,人间悲欢喜乐都过早的经历,心里总存着人与人之间都不长久这样的想法,所以善于自我疗伤,一年过去,骆扉伤他虽深,虽怕是永生都无法忘怀,但也只跟自己说他谢绩命里是留不住好的人和好的事的,即是如此又何必自我折磨呢?对于皇帝做媒他并不想也不敢去违抗,自古婚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是祁阳公主还是晋阳公主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又如何呢?’他避开问题。
      骆枫却坦荡荡,‘做太傅就很好,做姑父就很不好。’
      谢绩一笑,‘做了姑父岂不更好?到时候太子又写错字,’说着他敲了敲那张锦帛,‘比如这个字就写得大错特错了,就可以去求求你姑母,说不定做姑父的还能饶过你。’说着笑纹扩大了,‘那现在就劳烦太子拿回去把这个字抄写上一百遍了。’
      骆枫却不动,直看着他,‘做太子的姑父可不如做太子的老师好!比如,将来要是谢太傅犯了事我看在师生情谊上自然可以网开一面,但是将来要是谢驸马犯了事,那可是皇亲国戚罪加一等!’
      他依旧是轻言慢语,可是谢绩却听出了他唇齿间的恶毒,心下便大为烦躁起来,语气也冰冷了,‘太子何须操心?要罪加一等,罪极当诛,还不是太子一句话的事情?现在还是好好的把那个字抄上一百遍吧。’

      就在魏廉齐风等北臣不短含沙射影要改换太子的之际,骆荣毫无征兆的在殿上大谈起祭祖这件事情来,一番话发自肺腑,催人泪下,即便是谢绩知道他定是用意深刻也被他勾起了一抹早已淡忘掉的乡愁来了,心中暗自想当年这位岳王在江南振臂一呼万人相随的盛况也不是传说。
      骆荣在那上面一字一句从当年浙江起事说起,说到连年征战久别家乡,就在他还要不停往下说的时候,魏廉越众而出,‘历来帝王登基都有祭祖一说,这也是祖宗成法,陛下既然思念家乡,也可以效仿古法祭祖。’
      谢绩微微一笑,心道,陛下等的可就是那么一个人。
      果然骆荣一听这话大为高兴,‘朕也有此意,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离开皇城多有不便。昨儿太子来请安,见朕为此事愁眉不展,便毛遂自荐,愿代为前往江南祭祖。’
      魏廉一听这话才知道自己直当当地就踩进了皇帝陛下给他设的陷阱,自然不甘心就此罢休,力争道,‘太子有仁孝之心自然是社稷之幸,只是太子年方十五,尚未加冠,这样关系社稷兴亡的大事只怕是不妥。’
      骆荣居然也认真的附和他,‘是呀,朕也是有这个顾虑的。不过太子说,他孤身一人自然是难以担当重任,但是若得谢太傅相伴,想来必然能不辱使命。’连停顿都不曾有他高声唤道,‘谢爱卿,可愿陪朕的太子走那么一趟呀?’
      谢绩立时出列,跪倒在地,‘臣愿往。’他解释不了自己的兴奋和如释重负,皇帝这样立场鲜明的表明他对太子的态度,令他没来由的感到高兴,而这份欣慰和高兴是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只隐隐他觉得父亲的这份信任定能让那个凡事冷淡的孩子感到快乐,而他快乐了,谢绩便也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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