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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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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来宣旨招谢绩入宫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自从到达长安以来他就一直等着这一天,他从不曾奢望自己是尹夫人临终前见得最后一人这个秘密能守得住,或早或晚必有这么一天。
去宫中的路上他一直反复在想到底要不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皇帝,尤其是锦帛的事情。他明白,锦帛若要有废黜诛杀太子的权力那也必须是由皇帝亲自下令,单凭一个已故的皇后的几句话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是自古以来参与皇帝家事的人,无论多显贵终是没有好下场的。如今骆枫还未被册立为太子,更不用谈失德的事情,自己若是这个时候讲出这种事情岂不是有挑拨皇家父子关系的不赦之罪吗?在殿外候着时他便打定主意,即使将来皇帝治他欺君罔上之罪,现在也绝不能将事情和盘托出,这项上的人头能保一时便是一时了。
随着里面一声“宣偏将军谢绩上殿”,谢绩解了佩剑,走入殿中。此处早已除去了上一个主人的痕迹,装点成了皇帝的书房。谢绩跪下行礼。
‘谢爱卿起来吧。’
站起来,抬头的那一刻入眼便是骆荣背后的墙上挂着的那张一人多高的画像,一时便觉得眼熟,片刻之后想起来那不是尹夫人的戎装画像嘛!可是这画师似乎却不是什么高明之人,画的夫人是似是而非,一眼看像是尹夫人,看仔细了又觉得跟夫人差了些。谢绩又多看了一眼,画中人仿佛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怕是早年随处找的什么不入流的画师所制吧。
这位刚刚在乱世之中夺下江山的皇帝其实也不过三十二岁的年纪,只因他十七岁便起事扬名,是以天下人都以为他该是个如吴雄般的老人了。谢绩第一次见到骆荣的时后者也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那当真是形容美丽,神采飞扬,哪像是传言中的修罗在世?即便十年之后的今天,他仍旧是美中带着英武,让人见之忘俗。
‘涵枫说,谢家长子饱读诗书,文武双全,要是有他来做枫儿的老师便是再适合不过了。出征之前朕便答应她,现在更不能背诺了。’
谢绩心中叹息,终究是躲不过去,立刻又跪倒,‘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骆荣淡淡的笑了一下,‘谢爱卿过谦了。朕把太子交给你,可好?’
毫无意外,皇后之名已经给了,剩下立太子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尹皇后生有二子,小皇子骆桓才刚满四岁,那么能立的除了骆枫还能有谁呢?太子太傅可是个万人争夺的位置,皇帝总有一天要归天的,讨好了太子才能保下一朝无忧。只是谢绩自己知道,这个太子太傅就如同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将来有一天也许要他自己收紧。‘臣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
‘那便好。’
此后殿里便突然冷了下来,骆荣不再说话了,谢绩跪在下面也不敢出声,登时便有些诡异起来,加之他心中有秘密,便渐渐不安起来。
良久,就在谢绩以为皇帝再也不会说话时,突然听得他问道,‘朕听说皇后去世时你在她身边?’
谢绩小心翼翼,‘是。’
‘哦。’又是沉默。
又似乎过了几个时辰那样的长度,皇帝又问道,‘皇后可曾有遗言?’
谢绩心一横,‘皇后那时已不能多言,只是交代臣要穿盔甲入殓,不着女装。’
上面轻微的一声响动,是书卷或是折子掉了的声音,‘哦,她是那么说的。’骆荣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掩饰不住的了然和失意。殿中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沉默是被殿外的内侍打破的,‘陛下,皇子枫在殿外候着呢,可是要宣进来?’
谢绩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这可是最怕见谁谁偏偏要来,上次在城门前的那一见,骆枫的那个眼神现在还在他心里烙着,让人惴惴不安。
骆荣站了起来,‘快让他进来,那么冷,冻着了怎么办?’他走到谢绩面前,伸出手将谢绩拉了起来,‘谢爱卿,平身吧。’
谢绩站起来,略一抬头便对上骆荣的眼睛。他见过无数次骆扉的眼睛,浅浅的瞳仁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而这位马背上定天下的天子同是淡色的瞳仁里有望不到头的情绪,说是狠绝也行,说是平淡也可以,甚至还可以用哀伤来形容,看得谢绩立刻又低下了头。
随着殿外一阵冷风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父皇。’
谢绩立刻转身,又行了大礼,‘二皇子。’
骆荣笑着看他的儿子,‘枫儿,还不赶快扶起你的师傅,再行师徒之礼?’
少年脸上全无惊讶,依言上前将谢绩扶起,又恭恭敬敬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叫道,‘师傅。’
谢绩慌忙去扶,少年却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垂手立于一旁。
骆荣回到堆满了奏折的桌子之后又坐下,低首看继续看那看了一半的折子,‘枫儿,可跟卫夫子好好道别了?’
‘儿臣昨日送夫子出了长安城了。’
‘好。’
谢绩抬了头,却冷不防见骆枫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副他母亲的画像之上,让谢绩惊诧的是那双本来不起波澜的眼中竟然有着遮掩不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这怨毒只是转瞬即逝,以至于谢绩也并不确定是否看得真实。
‘从明日起便要听从谢师傅的教诲了,这是你母亲给你选的师傅,千万可怠慢不得。’骆荣抬头看向儿子,眼里的那种看不到头的情绪被暖意覆盖住了,谢绩知道不管骆荣是怎么样一个城府深刻的帝王,对于这个儿子他是真真切切的爱着的。如此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手上的那份锦帛是个致命的毒药。
出了大殿,与骆枫一起走下长长的石阶,一时之间谢绩竟然也无话可以用来寒暄。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言辞过多的人,怕只是与骆扉在一起才放松胡言些,加之他对骆枫实在是忌惮的厉害,便一时词穷。
下到了最后一节台阶,倒是这年少的皇子落落大方的向他行礼,‘此前与先生有片言交谈,却不料缘分也深,如今能在先生门下为徒是骆枫的幸运,往后还请先生多多赐教。’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露,将之前他们的相遇轻描淡写的让了过去,仿佛那时候也并不是多重要的嘱托,也更仿佛他的母亲并没有死在与他共同出征的路上。谢绩是个聪明人,骆枫既然不愿意提起他便也让它过去,当即还礼,‘二皇子言重了,臣受君之托,自当尽心竭力。’说完便突然想到这几句话与他当时回他是如出一辙,当时便有些尴尬。
谁知骆枫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依旧恭敬的一揖,‘那谢先生,明日见了。’
‘二皇子慢走。’
他背影走的越来越远,谢绩才想起来他与刚才殿中那张画上的人十分之相像,看来他是像他母亲多些,难怪尹涵枫说她的儿子她最明白。
桓武年的前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虽不能说风调雨顺,但是偌大个天下也没有出太大的事故。因为北方战乱而隐姓埋名的士族们见骆家的天下已定也纷纷重新出仕,在朝堂之上谋求一官半职,也算是对得起汉人传统的学而优则仕了。随着北方士族在朝堂上慢慢有了说话的分量,两件不能算天下事,而该算是皇帝私家事的事情就渐渐被议论的多起来了,首当其冲便是太子的问题。
桓武元年骆荣在登基之后的第三天便册封已故尹皇后的长子骆枫为太子,同时又封皇长子骆寻为临江王。这本是个毫无争议的决定,至少在当时的情况下,骆荣的老臣老将们都对此毫无疑义。可是随着朝堂上势力的变化,这毫无疑义便逐渐的演变成了大有问题。以定安侯魏廉为首的北方士族坚持认为长子骆寻的母亲张贵妃才是皇帝的原配妻子,于是临江王便即是嫡子又是长子,太子之位非他莫属。魏廉倚老卖老几次在朝堂之上有意无意的提起这个话题,但每每都有人出来驳斥他,有一回侍郎解鸣几乎当着皇帝的面就要动武。
如果说废太子这件事大家只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话,那么洛阳王这两年间总是滞留在京城便已经成为公开指责的问题了,几乎跟循环一般,没过那么三四天就有人要在朝堂上提那么一提,并且在这个问题上,南北倒是达成了一只,大有你刚唱罢我登场的默契。与废立太子的话题不一样,骆荣极少疾言厉色的驳斥,被逼得急了,也只淡淡的说,洛阳王要去哪里都是他的自由嘛,朕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留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皇帝的态度不坚决,下面自然就被助长的气焰,谢绩有时听他们一本本的弹劾,心中真害怕他们哪天会在长安城放出洛阳王要弑君篡位的谣言来。
他私下也曾明里暗里提醒过骆扉,后者总是用一种油盐不进的赖皮方式对付他,说的急了便学从前孩童时那样撒起娇来,搞得他火大却又无从爆发。
这一日御史大夫齐风又不识时务的喋喋不休的讲述着王爷滞留都城于理于法于祖宗规矩都不合。老人家六十多岁的年纪,一头白发,身板倒是硬朗的很,一刻不休的讲了大半个时辰,谢绩偷偷的往上看骆荣,见他已是满脸不耐烦,却还是压着性子听着。好不容易逮到齐风说话的一个停顿,骆荣抬了抬手,‘齐爱卿的意思朕已经都明白了,爱卿说的的确有道理,朕再去跟洛阳王说说,让他早日去封地。’也不等齐风接话,他大声说,‘好了,该议的都议了。朕的太子还等着太傅下朝去上课呢!散了吧。’
谢绩冷不防听他提自己,却见身边同僚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心中暗笑,大家怕也是都被齐风这个老学究给折磨坏了。
骆荣一刻也不耽搁就退了朝,齐风在背后说的“违背祖制”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谢绩出了殿,早有轿子候在外边,小太监恭恭敬敬叫一声“谢太傅”便伺候着他上了轿子。谢绩给太子做师傅已经有两年了,两年的时间他甚至有些怀疑尹涵枫是不是过于谨慎或者多疑了一点。诚然,骆枫在心智上的确显得要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他依旧会让谢绩常常觉得不安,可是他除此之外从没有表现过暴躁不仁的一面,并且在谢绩看来,处于这个位置上,恐怕还是比常人成熟点的好。这两年来他教授他四书五经,圣贤道理,也讲读兵书阵法,而太子对任何东西都抱有同样的兴趣,不见偏好哪一些而轻视另一些。谢绩讲他总是认真听,听到不解处也会提问,不认同的时候便会与他争论,从任何一个方面谢绩都不能将他与那份废黜和诛杀的密信联系起来。有时候谢绩坐在他的面前,看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也曾问自己,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能不能狠下心来将密信拿出来斩杀他于宫墙之中?他无数次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给出过一个答案。
进去的时候骆枫已端坐在书桌后面,还是穿着那件常穿的月白纹长衫,袖口上有淡淡的墨汁的痕迹。他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却也不再扎总角髻,只是在头顶扎了一把,其余的头发软软的披在肩上。谢绩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像别的少年那样,骆枫向他笑笑,只说父皇也喜欢这样。
‘太傅。’见他进来,骆枫站起来行礼。
‘太子请坐。’谢绩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讲的是兵法。谢绩讲道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策时,骆枫突然笑了笑,‘我母后最喜欢的可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绩一愣,自从在长安与他再见之后骆枫未曾提过一句母亲,也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年他曾在秦淮河边的宫殿里向他托付他的母亲。半晌,才说道,‘尹皇后用兵如神。’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完成的句子,尹涵枫用兵毒辣且不留后路,谢绩跟她征战这一路对此深有体会,她不给敌人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骆枫似乎是看破他的虚伪,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以先生看来,我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谢绩立刻说道,‘谢绩是下臣,岂敢妄论皇后?’
‘在这里,我是先生的弟子,她是我的母亲,先生不必拘礼。’
‘下臣曾有幸与皇后一同出征,皇后真乃女中豪杰,聪明过人。’
抬起来眼正好对上骆枫的一双黑眸,对方很认真地看他,看的谢绩竟然有羞愧难当之感。可是他也并未撒谎,这不算长的一生中遇到过的女人里,尹皇后的确是担得起女中豪杰,聪明过人这八个字。
‘那么要如何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呢?即使是知己知彼,也难免百密一疏。’说话间他竟然已经又回到兵书上来,仿佛刚才那个话题也不曾提起。
过了晌午,课毕,谢绩正要离开,骆枫突然说,‘洛阳王留在都城招人闲话,他是我亲叔叔,我自然知道他绝不会有二心,只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出了恶毒的招数就不好了。到最后,伤的都是自己人。’
谢绩不防他来这样一句,又觉得他小小的少年却正襟危坐的说些官堂上的话,不由心里有些好笑。‘殿下说的是,这番话是要说给洛阳王才好。’
骆枫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两年的时间他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到谢绩的鼻梁处。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师傅,他说,‘这番话侄儿说给叔叔听怕是没什么用处,只怕还有以下犯上之嫌。但是若是谢太傅说给叔叔听,效果是要好些的。’
谢绩正想反问他凭什么我说就好些,却看那印出自己倒影的瞳仁里有一抹促狭和笑意,不由的脸刷的红了起来,心道这小鬼真的跟人精一样,仿佛什么事情都落在他的眼里一样。
谢绩本来就是皮肤偏白,此刻脸一红便异常的明显,骆枫难得的真心笑起来,突然点了脚尖凑在谢绩耳边轻声道,‘都说谢太傅长得美,今天才知道诚不欺我。’还不等谢绩发作,便拂袖大步往殿外去,‘给谢太傅准备车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