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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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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济予哀悼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喂师爷吃饭。之后,更加不情不愿地从地上捡起喜糕,扔锅里煮熟,黏黏呼呼全粘一块儿了,撕都撕不开,周济予找了把刀跟切生日蛋糕似的分成锐角扇形小饼,一人嘴里塞一块。
商有端坐在官椅上看着。
忙得腰酸背痛,周济予捋袖子看手表,“快九点了。”
“风里去水里来,又是跑又是跳,你的手表还能正常工作?”
周济予瞧瞧他四平八稳的坐姿,赌气,你倒是会享受!把官案上的零碎全划拉到地上,卷宗飘飘荡荡撒了一地,师爷原本蹲炉子边嚼喜糕,呛了一脸黑灰,眼见一本书卷“啪”一声掉炉子里烧着了,师爷的无名火“腾”直窜脑门,吐掉喜糕,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我写了两个多月!”吼完了才看见商有端,一缩脖子,小眼神怯生生地飘忽。
周济予这辈子最烦这样的,看见大老爷们摆出娇弱不胜力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鼻子训斥:“你那是什么眼神?这么大岁数装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呀!”突然发现卷宗烧起来了,顾不得口头过瘾,慌忙跑过来救火,踩了这边踩那边,末了,一锅汤泼上去,明火总算是扑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苋菜味儿。
蹦出一身汗,周济予一边开窗一边说:“这么热的天,紧闭门窗,屋子里还烧着炉子,再呆下去要中暑了。”
夜晚徐徐的清风迎面吹来,舒服!惬意!
周济予跳上官案,和衣躺倒,闭眼之前对商有端说了声“谢谢”。
“谢我没独自逃之夭夭而是留下来跟你同进退?”商先生歪在官椅里闭目养神。
周济予鼻子里哼了一声,“心照不宣是美德!”
“善解人意也是美德。”
周济予懒得理他。
“很显然,你并不精于随机应变,虽然你精通古代世俗文化。”
“这话说得……我只是不想像丧家之犬一样整天东躲西藏。”
商有端笑了笑,“事实证明,现在我们更见不得光。这次旅游出乎意料的扣人心弦。”
周济予豁然坐起,“马蜂窝捅成这样,你难道心情大好?”
“让我心情变好难道不是这次旅游最根本的目的?”
周济予煽了煽鼻息,一头躺倒,不久睡着了。
所以,大堂里静谧无声,澄澈的月光倾洒入户,地面如积水空明,窗外树影摇曳,而窗内嘛——
小风吹着,某本掩埋在焦灰中的卷宗,亮点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小风加劲吹着,亮点悄悄地……悄悄地发扬光大变成了火苗,风助火势,火苗迅速蔓延,满地都是纸,烧起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霎时,火光冲天。
商先生突然惊醒,抱起周济予冲到窗边扔了出去,周济予睡得正香,一下被摔懵了,刚爬起来,兜头一个黑影直奔脑门而来,“接着你祖宗。”
周济予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黑影,低头一瞧——府尹大人,抬头一瞧——“妈呀!”浓烟滚滚热浪滔天,熊熊大火把桌椅帘幔全烧着了,周济予顿时痛哭流涕,眼泪哗哗地淌啊,抱着老头一屁股瘫倒,“纵火烧政府大楼……纵火烧政府大楼……”
这时,商先生又扔下一个人,“去找水源,把火势控制在五分钟以内。”
周济予抹了把泪痕,拎起师爷,这老头已经面无人色了,“别晕!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晕!带我去找水。”
老头走一步摔一跤,踉踉跄跄往后衙跑。周济予抄起铁桶木棍塞给师爷,“敲!使劲敲!把当值的差官叫起来!”老头冲进值班房,愣是把铁桶擂出了战鼓的神韵。
周济予打了桶水,一路泼泼洒洒跑进大堂。
商先生从刑具架上抽出把钢刀,把衙役身上的绳子割断,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抱着脑袋夺门而出。商先生钢刀一横,拦住去路,卡着某衙役的脖子拽了过来,刀架脖子上,“救火还是想死,现在就选!”
可怜虫们张口结舌,话听不懂,不过没关系,这架势看得是一清二楚。
“不选是吧?”手腕一沉,衙役的脖子顿时鲜血长流,疼得他扯着破锣嗓子大叫:“救火!救火!饶命啊!”
十几个人慌不择路地往后衙跑,端盆的端盆,拎桶的拎桶。
此时,师爷领着差官赶来了,原本都在玩忽职守睡懒觉,活生生被叫起来,几十个人齐上阵,撸胳膊卷裤腿,忙得热火朝天。
周济予往地上一蹲,抱着脑袋埋在膝盖里,干抽鼻子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府尹官职不保了,我……我……”
“我们只是来旅游的,三天,快到了。”
“顺便烧了衙门让府尹丢了官?这是损人不利己!”
商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乐观才是最积极的人生态度。来,抬头看看,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周济予眼眶红肿泪痕恣肆,茫然地扫视全场,污水横流,一应物件全都面目全非,“明镜高悬”的匾额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而罪魁祸首——炭炉子兀自青烟缭绕冉冉上升。
“乐观?这叫我怎么乐观?”周济予一巴掌狠狠抽在他大腿上,于是,潇洒雅致(?)的儒服上留下个黑黑的手印,“我们把市政府烧了!要不是规定衙门周围不得建造住宅,这会儿外面肯定熙熙攘攘全是围观群众!”
“所以……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去把府尹和师爷找来。”
周济予从窗下草丛里扒出府尹,揪着师爷来到商有端面前。
商先生说:“命令所有人呆在大堂。”
周济予操扬州腔喊了两嗓子。差官们根本不信邪,有俩人试图反抗,商先生脚尖一挑,一颗石子凭空飞起,“嗖”一声,贴着俩人的鼻尖就窜了出去,把俩人吓得魂飞魄散,旁边一人偷偷提醒,“此人商有端。”
“什么!商有端!”乖乖当缩头乌龟去了。
于是——
屋里一群人,屋外四个人。
屋里一群人是乌合之众,敢怒不敢言。
屋外四个人也是乌合之众,俩老头万念俱灰目光呆滞,死板青年摘下帽子,使劲揪头发。
屋里的乌合之众异口同声地惊呼,“和尚?”
商先生弯腰捡起钢刀,缓缓走到焦黑的木门前,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笔直跨立,钢刀垂在身侧,月光一照,寒气森森,谁敢跑?
商先生对周济予说:“去找纸笔。”
和尚晃着一头汗湿的短发跑远了,端着笔墨纸砚回来。
“把我的话翻译给府尹。”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周济予冲他掀眼皮,心说:这家伙的□□气质真是一览无遗。
于是,商先生开始口述,经过周济予的一番加工,改成半文不白,用扬州话再传出来,把俩老头撩拨得一惊一乍的。
商先生问:“时任官员烧毁衙门是什么罪?”
周济予翻译完还尽职尽责地加了一句,“革职查办,全额重建。建不好就是死罪。”
府尹老头早就心知肚明,一旦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还是禁不住打哆嗦。
“如果有人替你顶罪呢?”
“哦?”老头来了点精神,随后又萎顿下来,连连摇头。
商先生侧头扫了一眼,又转回去面朝大堂里几十个呆如木鸡的难民,“您觉得我替您顶罪怎么样?”
老头混沌的眼神迷离了很久才清明起来,扶着师爷的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商……兄台……”
“兄台?”周济予惊愕,好笑又好气地朝商有端的背影耸眉毛,“你听见了吗?这胡子花白的老头喊你兄台。”
商先生转过身笑了笑,“只要能救他,喊我祖宗都不在话下,虽然他有可能是我祖宗。”
周济予深有同感。
商先生说:“现在全城搜捕逃犯商有端,而商有端躲进了府尹衙门,被差官发现,抓捕归案,商有端负隅顽抗,纵火试图焚毁衙门,全衙上下兵分两路,勇斗歹徒,无奈被其逃脱,同心协力扑灭大火,将损失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周济予听一句翻一句,翻到最后,猛一跌足,鄙夷:“这外交部的官腔打的!你不如说,对此次事件,我方表示严重关切!”
“我们倒是不谋而合,我原本想说,此次事件严重侵犯了本朝核心利益。”似笑非笑地说:“叫师爷根据我口述内容,添油加醋地演绎出来,务必做到真实可信感天动地。”
周济予心说:真实可信和感天动地凑得到一起吗?但嘴上却如实翻译了出来。于是,师爷撅着屁股趴地上,一手铺纸,一手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一蹴而就,周济予捧过来,“师爷请您过目,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您明示。”
商有端根本就没看,“很好。”
周济予嗤之以鼻。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去。商有端将钢刀扔掉,走到花台边坐下,接着说:“如此一来,罪名将由我一人承担。你们可以向上级申请经费重建衙门,有工程就有盘剥,有盘剥就可以从中取利,你们名利双收,同时还增加了社会就业机会,何乐而不为?”
周济予刚一翻完,老头眼前一亮,“啵”站了起来,腿脚利索之极,根本用不着人扶。
周济予说:“你倒是把官场这点龌龊事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别忘了,我们是老祖宗的子孙。中华文化从古至今,精华被传承发扬,糟粕已然深入骨髓!”
“糟粕深入骨髓?”
“比如说利用工程建设偷工减料、克扣工资、谎报物价……以便中饱私囊。”
混蛋!这家伙绝对是官场老油子!瞧瞧精神抖擞的老头,心说: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
老头一把扯住周济予的袖子,“兄台……”
“别!别!”周济予高举双手,“您老别折我的寿,有话好好说。”
老头拖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如今欠缺商兄被缉拿的证据,如何是好?”
周济予冲商有端喊:“老头叫你伪造证据,证明你曾经到此一游。”
“叫师爷写一份我被捕之后接受审案的记录,我签字就行了。”
这好办,师爷就是干这个的,又趴地上撅着屁股悬腕挥毫,商有端从袖子里掏出折扇,扔给周济予,“扇扇吧,你满头大汗。”
不一会儿,周济予双手捧着呈上,师爷蘸饱了墨汁在旁边伺候着,商先生提笔写——商有端。
周济予一头垂在他肩膀上,“你能不能别抓着毛笔写竖排版的简体字啊!”
“我这几个简体字价值一个衙门的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