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旅游的》江洲菱茭

19、19

　　进入栖霞寺，齐岭川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坐在蒲团上一时之间起不来，旁边是香炉，高香插得像树林一般，烟雾缭绕，热气一蒸，烟灰一呛，齐大人汗如雨下，捂住嘴闷咳，肩窝上又渗出血来了。
　　周济予心中无比愧疚，蹲下来轻声说：“齐大人，我背你出去透透气吧。”
　　“好……”齐岭川喘了两口，“……好。”
　　周济予背起齐岭川，绕过金身如来，出大殿，向天井走去。
　　商有端抬起头来，眯眼望向俩人消失的身影，右手执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膝盖。
　　魏季麟视线从天井收回来，笑眯眯地走到商有端身边，“商公子，走吧。”
　　穿过后门，竟然看见齐岭川坐在花台上，周济予提袖子轻轻帮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柔声说：“你渴不渴？要不我去给你讨碗水？”
　　“好。”
　　周济予转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展开折扇，帮他扇了几下，而后把扇子塞到他手里，“你自己扇扇，满头大汗，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跑远了，对小沙弥合十行礼，说：“师傅，可否讨碗水？”跟着小和尚绕过了墙角。
　　商有端持折扇敲了敲罗汉松枝干，缓步踱过去。
　　魏季麟掸了掸花台上的浮土，与齐岭川坐在一起，展开折扇帮齐大人扇风。
　　“魏大人……”
　　魏大人打断，贴着他耳朵问：“你在此地有故交吗？”
　　齐岭川眼角余光瞧瞧商有端的背影，遮住嘴角悄声说：“跟方丈熟识。”
　　“嗯。”魏季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齐兄，此地风大，小弟扶着你。”说完从袖子里伸出手。
　　齐岭川握住，一愣，抬眼看向魏季麟。魏大人微笑，“找机会叫方丈派人送出去。”
　　齐大人手掌一提，小物件滑进了袖子里。
　　不一会儿，周济予一手拎茶壶一手端茶碗从后面过来，商先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么热的天，你穿着好几层衣服，满头大汗不难受吗？”
　　周济予哎哎直叫，“放手放手，碗要掉到地上了。”
　　没等商有端说话，魏季麟高声说：“恕人，酷暑难当，齐兄有些承受不住。”
　　周济予答：“知道了，就来。”
　　“恕人？”商先生挑眉。
　　“我的字。”周济予走过去，一人沏了一碗茶，等喝完了才想起来问：“商兄，你要不要来一碗？”
　　商先生挥开挡在额前的树枝，面无表情地朝后殿走去。
　　周济予“嗤”了一声，“爱喝不喝。”转过脸来问两位大人，“他怎么了？”
　　齐大人兀自扇着凉风。魏大人把碗伸过来，“还有吗？再来一碗。”
　　小予接过碗，一边沏茶一边嘀咕：“我就是伺候人的命，在家伺候我表哥，前两天伺候他，到这儿来又伺候你们。”
　　临近中午，四个人跟随知客僧进了普济堂，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全是乡民脚力、贩夫走卒、云游僧侣、流民乞丐，外加地痞流氓小混混。与其说是来品尝素斋的，不如说是来接受救济的，在佛门圣地大呼小叫，恨不得大打出手，负责施粥的大和尚脸红脖子粗地喊：“排队！排队！”旁边有个老和尚弓着身子不停地劝：“师弟，师弟，和为本，善哉善哉。”
　　四人站在门口，把门全堵死了，没到两秒，身后的乡民不干了，“走不走？到底走不走？你们倒是吃饱了，我还饿着！”说完顺手推了周济予一把，小予一头冲进了普济堂。
　　于是——
　　商有端问：“饿了？”
　　齐岭川转身往回走……
　　商先生缓声说：“听说囚犯一天只吃一顿。”
　　魏季麟刚从门口退出来，一听这话，停下脚步……
　　“并且没有荤腥。”
　　齐岭川抬头盯着商有端的后背。
　　“书中有云，国朝狱中囚犯如若无亲属送饭，饿死者比比皆是。”
　　齐大人魏大人面面相觑。
　　“恕人在此地无亲无故，自然无人送饭，他如今能安然健在，实属老天垂怜佛祖慈悲为怀。”
　　所以，今天这是要为他报仇雪恨？
　　魏季麟“啪”一声合上折扇，率先走进普济堂，齐岭川紧步跟上。
　　四个人跟六七个满身泥垢的田夫挤在八仙桌边，桌上就两盆小菜——白菜梗、萝卜条，十几只筷子一起戳了进去，恨不得把盆底捣出个洞来。
　　别说这三个官宦子弟，就连周济予这底层小老百姓有生之年哪见过这场面？
　　简直瞠目结舌！
　　周济予站起来，“我去领粥。”
　　商先生摁着他肩膀坐下，“你累了，坐着休息。”
　　旁边，齐大人横眉冷对，魏大人站起来穿过人群，齐岭川只得跟上。
　　小予急忙走过去，“齐大人，哪能劳动您啊？坐着坐着，我来。”拖着齐岭川摁在板凳上，自己匆匆跑到魏季麟身后。
　　齐岭川瞧瞧周济予奋勇往人堆里突击的情形，再看看商先生没什么表情的脸，低下头。
　　不一会儿，周济予气喘吁吁地出来，放下碗，擦了把汗，“差点把小命交代了，我无比怀念大学时代的食堂文化。”
　　商有端问：“魏季麟呢？”
　　周济予环视一周，愤恨，“靠着柱子瞧热闹呢！……呃……齐大人，血又流了，要不我帮你换药吧。”
　　齐大人提起筷子，“先吃饭。”
　　“也是。”周济予找了个调羹，搅了搅稀粥，说实在的，真叫一个稀啊，清汤寡水，能当镜子照，秉承着大学时代盛汤的原则——贴边、沉底、绕一圈、慢慢抬起，故技重施了一遍，周济予心中陡然莫名感动，居然……居然还能捞起一勺开了花的米粒子！
　　把这点干货放进齐岭川碗里，“身上有伤，多吃点。”说完，对着商有端抱怨，“就不能下山吃完了再回来？”
　　商先生提筷子夹了根小菜，“是你第一个冲进来的。嗯，这小菜不错，晚上还在这里吃。”
　　魏季麟刚回来就听见这话，左右瞧瞧，也就周济予能让他改变主意了，于是悄悄朝周济予使了个眼色。
　　周济予掀眼皮，就当没看见。
　　周围的食客偷偷摸摸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不过，敢怒不敢言。
　　这粥委实难以下咽，两个古代仕宦子弟光搅不动嘴，一个现代仕宦子弟见现代平民周济予同志皱着眉头往肚子里倒，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周济予笑眯眯地撞撞他胳膊，“滋味怎么样？”
　　“不错，比压缩饼干好吃。”
　　“哦？你也吃过压缩饼干？”周济予伸胳膊攀上他脖子，笑嘻嘻地说：“哥们，本人某大学09年毕业，号称高考难民营，我还一呆就七年，在校期间吃得最多的就是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唉，穷啊！你哪个难民营毕业的？”
　　“某军事大学。”
　　周济予慌忙放手，缓了半天才问：“军人？”
　　“特种兵。”
　　肃然起敬，小予一抱拳，端起碗一溜烟跑到齐岭川旁边，挤在一条板凳上。
　　齐大人一巴掌把他推到一边儿，“干什么？你不嫌热？”
　　“热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此言一出，商先生放下筷子。
　　周济予压低声音对齐岭川耳语，“我一直以为这家伙是□□，还是个贩卖军火的□□，刚刚才知道，居然是个兵痞。”
　　齐岭川皱眉，“什么叫贩卖军火的□□？”
　　周济予恨铁不成钢，“就是私铸兵刃的绿林悍匪！”
　　商有端挑眉。
　　小予讪笑，高声补救：“您是人民子弟兵，是最可爱的人！呵呵……”说完赶紧埋头喝粥。
　　不一会儿，普济堂里人满为患，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塞进来，狼多肉少，四个木桶早就见底了，现煮根本来不及。于是乎，大堂里顿时开了锅了，吵吵嚷嚷大打出手，拍桌子掼板凳抄家伙群殴了好几个回合了。
　　您还别说，还真有目无尊长的亡命之徒，此大汉踩着凳子蹦上桌子，指着四个锦衣华服的贵人怒吼：“佛祖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你们苦吗？你们难吗？你们穿成这样跑来抢粥吃，合着是拿我们当下饭的小菜？我们争抢打起来，你们权当是看戏听曲儿了是吧！”
　　有人起头，立马就有刁民跟着嗷嗷起哄，饭堂里敲盘子擂碗，叮叮当当，居然很是悦耳动听。
　　周济予对魏季麟笑说：“纯打击乐。我们又是看戏又是听曲，这大汉还真说对了。”
　　其实，周济予的声音并不高，完全泯失在轰轰烈烈的声乐器乐和鸣之中，但是——
　　桌上的大汉离着特别近，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飞起一脚，直奔周济予面门而来。
　　商先生突然站起来握住筷子向上一撩，大汉“咣当”一声，直挺挺倒下来，砸中食客，众人纷纷退让，大汉轰然倒地，顺着地砖滑出去好几米，趴地上直哼哼。
　　周围杂音戛然而止，连贫民带和尚相顾惊骇。
　　商先生抬手把筷子抛在桌上，“咔吧”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饭堂里，格外刺耳惊心。
　　拉起周济予的手腕，出门而去。
　　周济予跟着踉踉跄跄，一拳头捣在他腰上，“抢他们的粥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何况他们是祖宗，你就这么肯定你们家祖上没要过饭？本朝洪武爷还要过饭呢，现如今你在人家地头上，就不能给他老人家个面子？说不定，他老人家正在明孝陵里看着你，等着秋后算……”
　　“账”字还没说出口，商先生一挺身把他压在墙上，“用不着等到秋后，现在我们就来算账。”周济予眨巴眨巴眼睛。额头抵上额头，商先生说：“是你先进普济堂的，粥也是你领的。”
　　“呃……”周济予左右瞟瞟，周围遍植苍翠的竹丛，清风拂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小予扭了扭脖子，“……那什么，你没发烧吧？”
　　商有端低下头，垂在他耳边，没说话。
　　“那什么，这里是栖霞寺。”
　　“就我所知，你是无神论者。”
　　周济予一把推开他，“一看你就是没旅过游的土包子，让本导游来告诉你，”拍着商先生的背，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到寺庙旅游啊，学问大了！你可以不信佛，但有些事你不能做，都说抬头三尺有神明，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所以，和尚说什么，你听着，东耳进西耳出，别反驳；别人虔诚地跪拜，你看着牙疼，那就闭上眼别看……”
　　商先生调过脸去，叹息，“你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导游。”
　　小予斜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