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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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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节,洛阳城的牡丹总是开的很艳,仿佛整座城池化作了碧波,漾满隐隐错错醉人的芬芳,随波浮沉,开了还谢,一阵落英纷落后,还有更鲜艳的颜色涌上枝头。
有花处,便有赏花的人。
有曲水处,便有流觞。
浅壁双耳的羽觞小杯随流水曲折环绕,不知何时会停在谁的面前。待它停下,立即有侍女盈盈牵袖,玉腕轻转,就从清澈流水中将它拾起。杯中酒在煦日的光线下泛着莹亮的辉,和着粼粼波光,一起奉到你的眼前来。
各种妩媚如花的容颜,俱在这样繁华锦丽的季节里。
坐我上首的士子饮罢酒,忽而转头对我言,“鸿渐,你可曾听闻那李季兰的新诗?”
曲水对岸立即有人笑道:“难不成,这次你是入幕之宾?”
众人哄笑。
一翻戏谑后,也总有陌生的年轻士子会懵懂地开口,“李季兰又是谁家女儿?”
我初识李季兰的时候,她还是个垂髫的少女,倚在廊檐下,倚在三月仲春明媚的阳光里。
而我留着鼻涕,穿着小沙弥装改成的童衫,站在园中的梨树下,傻傻地对着她看。树上花开如云,那些风中落下的花瓣,落了我满头满肩,我也不知道拂去。
李公牵过我的手,对她说:“这是我与你母亲新收的义子,我为他取名季疵,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季是字辈;名疵,因为我脸上有一道伤疤。
在认识她之前,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湖州龙盖寺住持大师智积在湖畔捡到我时,我已经饿了许久许久,久得来仿佛从前从未曾来过这世上一样。
没过几天,智积师傅将我送到城东李氏家中寄养。送到李氏门前时,智积师傅垂眉善言同我讲:“这可是诗礼官宦人家,以后你有福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不记得我养父母的名讳,只记得大家都尊称他为李儒公,因为他在地方上可谓儒学大家。有什么考据疑难上的争执,总是等着他的裁断;有什么于礼不合的事情,也总是看着他的表率。
据说季兰识字很早,天赋聪颖,常有一鸣惊人之句。李家的奶娘最爱讲的故事是,季兰六岁的时候,小园中的蔷薇花开得正艳,深深浅浅的红色,爬满整个花架。李公在花间设宴款待昔日同僚,席间召季兰前去,对花作诗,季兰歪着头抿嘴笑笑,不假思索吟出两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很好的句子,六岁的孩子做成。只是架与嫁同音,难免让听者想入非非。
满座寂然,惟她父亲默然片刻,缓缓说道: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德妇。
那些曲水中的流觞,若不慎倾覆,观者只是笑笑,重新续满杯酒,轻轻放回流水源头,一切继续。而一个女子,偶有行差踏错,甚至只是说错一句话,用错一个词,便只能随波逐流,再不会有人来为她把这人生重新续上。
近年文人雅会,总有李季兰的新诗流出。
都是一样的好文笔,都是一样的诉衷情,伤离别。
天下写情诗的并不独她一个。只是文人士子写闺怨,怨的却不是深闺。只有她,写的每首情诗,全部指名点姓,没有半句遮掩。
我甚至记不得去年今日我又在哪里,却记得听过的每一首她写的诗,即使那并不是要写给我看的文字。
那些全不是要写给别的男子看的文字,却总是从不同的男子手上流传出来。
有时我难免会想,到底是她父亲一语成谶,还是她六岁的时候已经对这世俗无所畏惧。
流觞饮罢,已是日头偏西。我起身离席时,有人走来同我讲:“陆君,我近来得了点蒙山新绿,你可曾试过。”
我未开口,旁人已经忍不住代答:“鸿渐行遍天下,何处的茶岂有他没试过的道理。”
金灿的霞光从树缝间斑驳落下,犹如潋滟波光,游离在众人身上。一眼望去,似岁月恍惚淌过,逝者如斯乎。
我的确去过很多的地方。而小的时候,我与季兰住的地方叫竟陵。
季兰曾与我讲,她的家从前在巫峡。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那里山高水阔,样样都好。”她简简单单地说,“你长大了去看看便晓得了。”
小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出门的机会,只能在自家庭园中从东晃到西,从前晃到后。
天气好的时候,季兰会在廊下青石板地上支个小炉,命我煽火,用各种形状青黄枯萎的叶子煮水,有时用小镬煮,有时用大壶煮,有时用笠碗饮,有时用圆杯喝。她总能想出各种的花样,翻新出无数的乐趣。
那时的她说,这叫茶,趁热饮可治百病。
而她,想治好我脸上的伤疤。
而我,又何尝不想。
所以,不论多苦多涩多千奇百味的茶汤,我都饮得下去。她甚至试过让我整晚把茶渣敷在脸上,不准我洗去或碰落去。我整晚提心吊胆平躺在窄窄的竹床上,看着头顶黑暗的虚空,不敢翻身,不敢挪动。只是天光大亮后,那疤痕依旧,没有丁点褪去的痕迹。用奶娘的话说,好的地方越发好了,更显得那疤明显了。
到如今,我竟然是靠煮茶的手艺,得以晋身高门贵第的各种雅会。
有一次我入宁王府为文人雅士示范茶艺。择叶,择水,择器,炙叶,碾末,煎煮,点汤,一番茶事,可以行云流水地过,可以浮光悠悠地来。
那天的宁王府在茶席外,还设台观赏蜀地选送来的优人戏。
所谓优人戏,不过是凸显侏儒残障的缺陷,充满诙谐自嘲作为取乐打趣手段的说唱戏。优孟衣冠,古已有之,亦非本朝新创。座中一位贵人却召我上前问道:“听闻你少时曾入戏班,可否为在座诸君讲解一番。”
可能什么样的伤疤都是这样的,即使可以粉扑遮掩,即使你用尽办法想要抹去,该在的依旧在。
季兰十二岁的时候,被送往广陵的道观。
她的父亲说,她一生造化,从此与李家无关。
那些聪黠智慧,在她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如此令人畏惧了。畏惧到,连人世间最深的情份,都可以置之不顾。
临别时我看着她在她父亲书斋外,对着紧闭的门嗑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抹抹额头磕破的地方,只平淡对我说:“你我以后各自珍重。”
第二日,智积师傅将我领回了龙盖寺。
那年秋天,智积师傅问我可愿剃度。我没有回答。剃度前一夜,我离开了龙盖寺。
流浪的生活,于我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广陵在哪里。后来我遇到一个杂戏班,他们说他们要去广陵开戏,我便随他们一起走了。一起走了好多年,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也没有走到广陵。在这很多年里,我煮过各种各样的茶,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学会了各种各样的事,作伶人,造木偶,变戏法,演过官吏,扮过丑角。世上所谓百戏,不过是无数人生落下的影,演着别人的事,看见自己。
有一日,戏班里一个爱喝茶的师弟和我说,“李兄,伶人做戏到底不是正行,莫若你起个卦重拟个别名,也不算辱没先人。”我没有告诉他,李也不是我的本姓。但我到底忍不住卜了一卦。如果一个人心里藏着事情,就总想知道将来这事情是好是坏。所谓卜卦定吉凶,说的就是将来,至于将来是好是坏、这卦又准或不准,将来才知,至于现在,那些未应验的事,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我得到的是六十四卦之第五十三。
《周意正义》卷五第五十三卦为渐卦:“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所以我为自己择姓为陆,取名为羽,字渐鸿。别人问我姓名由来时,我总是这样回答。
当我终于走到广陵的时候,我已经不用再做戏。而我也终于有了一个朋友,是个和尚,法名释皎然,他俗家姓谢,所谓昔时王谢,说的正该是他。在广陵,那些士子文人说起我的时候,都已是各种饮茶的斯文事情;说起季兰的时候,读过多少书的士子终究也只是普通男子。
我与皎然一起去拜访季兰。无论我走到哪里,皎然总要与我一起。
第一次重见她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有很多的事要与她说,临到头来,竟是什么也说不出。那些自以为一定要讲的事,或许也并没有什么好讲。而她也只是打趣我:“你混来混去,还是与和尚厮混。”我也没有什么好反驳,或许也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我时常去看她。在她宾朋满堂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为她煮茶;在她闲时,陪她看看云过,看看花落,聊聊市集最新的吃食,聊聊今年早春的茶汤。那些最平淡的事情,未必就不是好的。那些将来的事情,看不见也摸不着,好或坏,又与现在有何相干。
后来,皎然送来一首诗给我,言辞恳切地让我代为转交。那是一首答酬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1)
答李季兰。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论你如何抵挡,你也挡不了;一如那些终究会逝去的,不论你怎么挽留,你也留不住。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皎然的容貌,对于女子而言也是值得钦慕的。
而与他相比,我委实应该自惭形秽。
我终究还是把这诗递到了季兰的手上,她接过去,看罢顺手就扔进了案几旁烧水的小炉里,白纸黑字,转瞬俱成灰烬。而她没事人一般笑笑,“死秃驴。”
从竟陵到广陵,原来隔着的并不只有一千八百里的距离。
那天辞别她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再去看过她。
后来,后来听说她病了。
她因为自己病了,就搬到了一个湖心小岛上。我在湖畔问了船家,那里竟是不通船的。
我想了许久,终于还是租了个小船,天光未亮时候自己划了过去。
到了那里,薄薄的雾气混着湖畔的水气,贴着青草的地面、缓缓流动着。那些朦胧散去,便是一处小小的院子,竹扉、泥墙、青瓦,墙角几株矮花正在零星地开。而她懒散地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小园中一个仆妇对着泥炉煎药。
那药,单是气味,已经很苦了。
她看见我,淡淡一笑,不惊不诧的声音,“你来了。”
那天晚上她邀我同餐共饮,我劝她少喝些酒,她只说饮惯了、改不了。
那晚我们说了很久的话,说来说去都是从前的事情。不论多少次一别经年,她从来不问我这些年又在做什么、又有经历多少新的事、又有遇见多少新的人。好似时间永远停在我们初相识的时候,那些记忆再不会往前。
可时间是回不去的,能回去的只有记忆。
就算能回头,又如何。纵然人生可以往回走,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第二日,我为她煮茶。似乎从前每每她病时,我都会为她煮茶,一如她曾心心念念为我煮茶,只为去掉我脸上的伤疤。
那些茶香,夹杂着屋里寥寥隐约的药味,递到她的手上。
前朝左思有诗云: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厉,有姊字惠芳,眉目粲如画,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贪华风雨中,倏忽数百适,止为茶荈剧,吹嘘对鼎鬲。
那诗共有五十六句,写的是两小儿一同煮茶为乐的事情。
皎然曾问我,录写前人诗,为何还要挑拣句子。
我只说,原诗太长,记不得了。
那些从前的事那么长,能记住的并没有许多。
我记不住那么长的诗,也记不住那么长的事。
只有那些眉目如画、无所畏惧的事情,仿若昨天,留在了记忆里,再也挥不去。
有些时候,你喜欢煮茶,不是因为你爱喝,而是你知道那个喝的人定然能够明白你的用心。
用最清的水、最新的叶、最美的器皿、最多的耐性,煮出的最好喝的茶。
恨不得把天下一切好的东西,都奉到她的面前。
看她欣然饮落去,笑靥如花。
饮罢,她却说,她更爱喝酒。
酒使人醉,茶催人醒。
“每每我想醉去,你却总催着我醒来。”她微微笑着,对我如是说。
我去向她道别时她唤我季疵。而我也终于还是告诉她,很多年前,我曾卜过一卦,所以为自己取名陆羽、字鸿渐。
“因为我得到的是渐卦。” 我笑笑同她讲,“所谓一事不二问,这些年我一直是这样相信的。”她坐在窗边定定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窗外的阳光隔着树叶、滤过窗纱,落到屋内的地面上,照出空气中那些跳动的尘埃。而她没有声音地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容颜。
我撑船离开的时候,她让仆妇送来一方绢巾。
那样温和圆润的字写在薄薄的丝绢上。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2)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渐卦的卦辞说的是:“渐,女归,吉,利贞。”
渐者,不速也。
贞者,不移也。
可能所有的卦辞无外乎都是这样,这样告诉你,将来的事情将来慢慢会来,只要你能坚持;如果得不到,那是坚持得不够多。于是你就相信了。
只是那些卦辞却从来不会告诉你,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一个人在坚持是不够的。
说到底,那些卦辞如何纷纭地解问,其实并无分别。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正如人若想醉,饮酒或是饮茶,并无分别。
我在京城时,依旧会听见众人传诵她作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3)
人世间的情分或许便是如此。那些刻在心上最深的东西,浮到眉梢眼角,俱是波澜不兴。就像我站在满树梨花下看见她明媚春光中的模样,仿佛天地间所有涌动的气息都静静停在了那里,只有那些梨花如雪般簌簌地落个不停。
然后时间过去,再没有什么新的事情。
或许我们的人生和很多平凡的人生都是这样,起落沉浮,反反复复;正如我们的故事和许多平凡的故事也都是这样,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别离。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事情,想要忘记时总能忘记,想要记起时也依旧清晰沥沥。只有醉时总是最好,等到醒来,一切散去。
而我与她,散在最好的时候,散在我们还没有哀叹懊恼妒忌甚至彼此怨恨的时候。
或许那便是我与她最好的时候。
人生好似曲水,转过一处又一处。那些曲水中的流觞,行过一处又一处,恰好停在了你的面前,而你只是拿起杯,饮落去,无论甘甜苦涩。
就是这样恰好的时候。
注:
1,录入全唐诗卷八百二十一,扬州诗局本
2,录入全唐诗卷八百零五,扬州诗局本
3,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