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33、神仙 之 劫数

　　从前瑶池盛宴上，南斗星君拿了王母的酒，奉给嫦娥，笑如轻风淡云，“我这杯酒，只与姐姐饮。”
　　玉帝说情根深重非天庭之福，遂送南斗星君下凡历劫。南斗北斗，一注生、一注死，所以他亦被遣下凡来，陪着历劫。

　　犹记得他们初入凡尘时，尚是早春天气。送他们下凡的文曲星君告知他们，二位仙君在此世一名存禄、一名瑞生。文曲星君解释道，“福禄越瑞、长生有方，世人求的，无非是这些两全齐美之事。”然后又说了些过场话，便告辞而去。
　　待文曲星君走后，南斗星君一袭青衫立在树下，抬头看天，似笑非笑，“世事若总能两全，哪还有烦忧。” 叹口气又道，“缺心眼儿的事太多，麻烦自然容易找上门来。”
　　而他默默站立一旁，找不到任何话说。那些枝叶间落下的淡白阳光，叠着疏落的叶影，落了他们满身。

　　春光过后，来年还有。
　　不知那些来年的春光，又会落照在谁的身上。

　　从前在天庭时，荧惑星君曾眼神幽幽地同他讲，“百花仙子们都笑你与南斗星君，终日一双一对好似连理枝。”
　　他疑道，“我与南斗星君，如南北相异，如何是连理枝。”
　　荧惑星君看他的眼神又深了些，“谁告诉你，连理枝便是相同的两个。”

　　异根草木，并枝互生，是为连理枝。
　　那些会相连的，原本便是不同的两个，原本便是要往不同方向去的两个。

　　那一日，秋光正浓，山间的树叶红黄金灿，绚丽斑斓的颜色纷纷叠叠地铺呈开去，仿佛一眼看不到头。
　　小桃仙来与他辞行，“这些时日，多得仙君照拂，实无以回报。”她从袖中摸出个木雕的桃形小符，上面刻着字，递过来，“薄礼聊表心意，还望仙君不要嫌弃。”
　　方瑞生接过来却没有看，只问她，“你将来做何打算。”
　　小桃仙垂眸看向别处，“我本不在仙缘簿上，不过是因缘巧合，凑巧做了神仙。我已求得花神首肯，重入凡尘，还是在山间做个树精，或许几百年后，也能位列仙班。”
　　他看着她离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拣来的福分，到底还是要还返回去。

　　或许几百年后，你我依旧同列仙班。
　　或许几百年后，你我已经不记得彼此的模样。

　　他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晴空无云的天气，仿佛整个世界恰恰雨过天清，豁然开朗了一般。

　　他们一起下过棋，一起品过茶，一起笑着看过花开，偶尔等不到她要等的人，他会送她下山去。她说她也是神仙，并不害怕走夜路。他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山中常有细碎阵雨，他还备了把油纸伞，偶尔撑着一路行去，她在伞下隔他半步的距离，各自淋湿半边衣袖。
　　一切自然而然，仿佛本就如此，而她总是温淡娴雅，不紧不慢随在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话听，顺着他的话答，顺着他的话笑。那些山间的小路，逶迤漫长，仿佛走不到头。

　　惟有一次，他们并肩走在山路上，路边乔木上攀援生长的素馨花开得正盛，沉沉的花簇压弯了枝头，润白的花朵透着微微的粉色，拂过她的脸颊，些许幼细的花瓣轻轻飘落。他蓦然侧首看见这情景，一时出神，伸手想要折下那花枝，她却拦了他。

　　“花若离枝，委地成泥。须知花开不易，仙君若不是真心喜欢，又何苦将它折下。”

　　他的手还停在枝上，听了这话，也不看她，忽一使力，整枝折下。他用力太多，那花枝摇颤，缤纷的花瓣离枝飘起，又落下，落在碧色青苔的地上，分外刺眼。

　　“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喜欢。”

　　她叹息一声，再不言语。虽然还是仲夏时节，山间的风，傍晚总会有些凉意，拂过浓密的林梢，更加凉浸。天边日光还未退尽，一轮明月已慢慢升起在松间。清风明月来相照，再完美不过的时节。

　　旧事总如尘埃，拂一拂，便散了。

　　枝上花能开到并蒂的总有无数，能知心的到底没有几个。

　　闲极无聊时，他偶然拿出前尘镜。他是第一次看这镜，好似站在时间的流水里回头去看。
　　前尘镜中能照出的，除了小桃仙、南斗星君，原来还有他自己。

　　草木本是无情之物，若未得天地仙元灵气，再美的仙酒浇下去，也只得花满枝头的艳丽，繁花过后依旧是草木。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偶入凡间，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他靠着那树仰头看去，才发现此树枝叶婆娑、已然枯尽。那时天边日头正盛，他却懒得再挪地方，伸手触到树干，随意输了些仙气，那树顿时枝芽满梢，碧绿油亮地长出了半树绿叶，恰恰挡在他的头顶，幽幽荫凉落了他满身。

　　歇息过后，他便离开了。

　　南斗星君得了美酒，下凡寻他共饮，顺着他的仙气寻到这树下，一边饮、一边等，等他不到，剩下的美酒顺手浇了树。

　　这故事原来竟是这样，竟是他挑了个开头，南斗星君不过是跟来凑了个结局。

　　北斗宫中的仙缘簿，数尽世间因缘天命，唯独没有数他自己。

　　而她到底还是晓得了那些因由前缘，却连半句都没有和他提起。
　　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别个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朝花易逝，世事无常。只有因缘皆有定数。

　　回到天庭，众仙与他讲，“从来红尘历劫，无非梦觉一场。有梦方有觉，大梦才得大觉。”这些道理一路听来，他却仿佛犹在梦中。

　　凡尘俗事，纵把心力消磨尽了，也不过如梦一场，几回能得长久。
　　那些错过的往事，他朝依稀眼前，又有谁怜。

　　瑶池盛宴上玉帝说，南斗星君善缘广结、情根未净，北斗星君清冷无情、不利人间帝相，皆有劫数。
　　王母却道，那些花满枝头的未必便是有情，看似无情者或只为情深未到。

　　情深情薄，总要自己去领会。
　　所以，他们双双下凡，一起历劫。

　　一成一毁，谓之劫。世间成毁亦有定数。
　　所谓历劫，不过就是、要过那些命中注定过不去的坎。

　　她送他的桃符上刻着四个字，仙寿恒昌。
　　真心抑或假意，自己到底会晓得。
　　有心或无心，有意或无意，有情或无情，辨清看透又如何。
　　仙寿恒昌，那些欢喜圆满的事情从来望不到头去。除了神仙，俱是蝼蚁。

　　离合总有悲欢。
　　能团圆，又如何。
　　天长地久的故事也会写到结局。一曲终了，众席散尽。

　　或许几百年后，你我依旧同列仙班。

　　或许几百年后，他还会依稀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仙，曾在他的身边，泪湿襟前。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好了很久，也改了很久。可能我真心不适合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