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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翩翩 ...


  •   我叫文才。娘亲有次闲暇提起,说是取文才飞扬翩翩少年之意。小时候,我还很奇怪,问娘亲,那如何不是翩翩,却要作文才?……我知道,其实小时候都挺犯傻的。比如现在,我即使觉得翩翩二字极好,我也不会讲出来。
      我家是士族,娘亲是太守夫人,我自然是太守之子。爹爹说起来也是不高不低的一个官,五品,但皇亲国戚高门贵第排成排,估计也轮不到我们扫尾。但过日子讲的是独善其身,能够兼善天下的只是每个人的向往。
      我知道,在这个讲究玄之又玄方为众妙之门的世道,我也未能免俗地挺颓废的。

      等到我十五的年纪过后,爹爹不再为我延请先生而是为我挑了家书院,说是一者读书,二者游历,三者广交朋友。爹爹还为我订了个期日,不长不短,三年。
      那书院在义兴郡西南离城五十里的善卷山中,附近还有个善卷寺。我的书僮阿福为我收拾行囊时还笑,说老爷真会挑地方,让少爷去和尚庙旁学经书。
      我也觉得甚苦闷,倒不是留恋世间声色犬马的事情,只是从小独坐清幽书房,如今却要与众人共济一堂,实在是有些不情愿。三年,哎。或许阿福讲得不错,只当是去山中修行三年,当不了出家人,至少也可以看看出家人的生活。

      所幸那山倒也清秀静幽,北面青松,南面翠竹,山涧流水,小溪清泉。那书院倒也布置得妥帖,学堂宽敞明亮,后院众学生一人一间小房。我的房间朝南,光线甚好,推开窗,对面回廊下左起第二间住着一位会稽郡来的梁兄,先我入读一年。第一天上学自介的时候,为着郡太守之子的名头,众学子多半与我有些生分,惟他声音爽朗,主动上前与我讲:“你只叫我山伯便罢。”旁边学子中立时有人低声窃笑。
      阿福后来去打听,说是那梁兄似乎有什么额外的癖好,究竟是何癖好却无人肯说。阿福舌头长但年纪小,也想不出个究竟。我心下一笑,也不与阿福细说,只将此事搁下不表。其实富裕闲适的人家,多的是这种癖好,不过是有人在明、有人在暗。个人只需守住自己的原则便好,何必去管别人的处事。

      然后读书饮茶,山间走走,寺庙看看,写写家书,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大半年的光景。等到第二年开春,对面回廊左起第三间,住进来一个新的学子。长得眉清目秀,双眼极为有神,只是身材单薄了些。好在为人却大气,主动与大家招呼:“小弟上虞祝氏,双名英台,烦劳学长照拂。”而且他极会做人,有什么家中捎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与同学共享,山伯就颇爱与他一道读书游乐。有次山伯还与我说:“原来世间真有如此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人物。”我也只是客气一句,道,梁兄何必自谦。

      但老实说,那的确是一个很耐看的孩子,让人看上一眼,就禁不住欢喜。
      只是,祝英台,这名字依稀恍惚仿佛有点耳熟。

      有天夜里读完书,翻阅阿福带来的家书,娘亲无非又是些男大当婚的旧话。看到这里,我蓦地想起来,年初娘亲给我看过的那些方圆百里好人家女儿的姿容图绘,其中就有上虞祝家。我能记得这家人,不过是因为当时媒婆在边上多唠叨了两句。她说这祝家的女儿好看倒是好看,就是性格与世相异了些,不过少爷若喜欢大气洒脱的女子,倒也不失为一个良配。我那时还笑话她老人家说话真是面面俱到,想坏便是坏,想好便是好,旁人听了也真是没的话说。媒婆老练地笑笑,说少爷过奖,那些好坏都是世人各自的看法,老身不过一一呈来便是。
      依次再细想下去,我就又记起媒婆说的一句。她说上虞祝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的女儿,娇惯自是难免,好在不娇气。
      只是如今看这英台行径,祝家如何又多了个儿子。念及此,我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一时好奇作祟,于是遣阿福去上虞走了一趟。三日后阿福回来告我,祝家的确只有一个女儿,据说出门探亲未归。
      原来如此。我突然觉得那些平淡的生活变得有了些意思,此后,观望这位“祝兄弟”的时间也就多了些。

      立春过后是雨水,清明过后是谷雨,我就觉得自从这祝家女子来后,这善卷山的雨就似没有停过一般,让人平日里莫名地就觉得气闷。

      有天入夜后英台房中迟迟未亮灯,阿福出门兜了一圈回来说祝公子和梁公子下午出门便未曾回来。我没再多问。那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分外地凉浸。

      第二天英台回来了。
      晚膳时她提个黑漆描红的食盒,到我房中来与我一同进餐,夹了几口菜就不经意地开口,说她二人昨晚夜宿山寺,梁兄放了三碗水在床榻中间,第二天二人起床,居然滴水不漏。她一开始说得极平淡,闲话家常一般,说到最后却有些惆怅的神情。我吃到口中的菜,不知为何就添了些仿佛古怪的滋味,好容易咽下去了,又想了想方才回她:“可见梁兄质朴。”
      她听了,好像更加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不说别的。这一顿饭,吃得实在意兴阑珊。
      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过是想借我搭桥在书院中澄清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人若在为自己考虑的时候,是想不到别人的心情的,所以她自然不会去想我又愿不愿意做这搭桥的木头。但有了阿福那张巧嘴,什么样的消息到底还是很快转弯然后慢慢散去。我虽然不情愿帮她,但我又想她毕竟是女孩子,将来也还要清清白白地嫁人。

      只是那山寺一夜之后,英台就常常莫名地出神。有次她看了会儿别园中那些黄灿若锦、新开的棠棣之花,就走来问碰巧也在此园中梨树边石榻上铺张席子躺着看书的我:“哎,你说兄弟之爱与夫妻之爱,何者为亲何者为疏。”我问她何以有此问。她皱着眉头说山伯如何恳恳切切、言之凿凿地与她讲,兄弟如手足难弃,夫妻若锦衣易换,是以好女子不过而而,好男儿却当珍惜。我听了也只能心下叹气,这个山伯原来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可英台显然想到了别的地方去。我只好泛泛地与她宽慰几句,她却益发钻不出自己那一番早已成规的道理。然后不知为何我们就说到了门户之见上去,而此时她面上已经有了倦怠之意。

      我只得压低声音,好言好语与她讲:“婚姻大事讲的是门当户对,切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她闻言扬眉看我,眼角带着几分讥笑的神色,看了我半晌方说道,“佛法尚且讲个缘法,所谓姻缘姻缘,必是有因有缘,缘分一事又岂能为门第所限。”说罢转身欲走,似是想了想,又回身对我笑道,“你我分属同窗罢了,文才兄也不必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听了这话好不泄气,只得闷声回她:“我也是白搭一句,同窗听与不听,原不是在下所能妄自揣度的事情。”她听了这话却也不恼,神色清爽,即使微微叹口气,也像是风中弱英轻灵,倏忽不见。
      而我躺在石榻上,一睁眼就能看见那梨树间白色繁花的背后一派澄明的天空。一阵风过,那些纷扬的落英就落了我满身。它们早就该是谢了的,今年却开到了棠棣初花的时候方退场,已属不易,即使今日便落尽了,或许也没有什么好叹息。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那一天,英台站在满目玉白晶莹的梨花树下与我讲,“我听了的。”
      那些世俗规范的话语,她无不是听了的。只是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我曾经以为三年的时间会是很长,长得来仿佛会在这静幽山中熬出华发。临了,又觉得这三年竟是如斯短暂,白驹过隙一般,仿佛我只是在这山中做了一个午后小憩时短急的梦,一个激灵醒来,早已复回到家中,眼中所见莫不是那些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四壁。我就想,我如何能这样甘心。

      然后我就定亲了,定的是上虞祝家的小姐。合了八字后,父母满意,我满意。
      然后祝小姐就病了,这亲事一拖就是快两年的光景。
      然后那个叫山伯的同窗到底还是找来了。

      那时的山伯的确还没有功名,但祝家辞他却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功名。祝家虽不是高门华第,但一女岂能许二夫,这样简单的道理,世人皆应懂得。而山伯自己也并未强求。未几,山伯便被举荐了一个鄞县令的位置,七品。领命临行前,他来看望成日赋闲在家的我,我自然恭贺他志向得酬,他也恭喜我将获娇妻。人生与事业,或许我二人一人圆满一半。
      只是临到门口,山伯面带愁色与我讲:“我一直以为她是男子。那样英姿俊秀的一个人,如何不应该是男子。”
      我温言回他:“己之所想,未必为彼者所念。山伯兄……您也应该是婚娶的年龄了。”
      他沉默无声,神色怆然。

      然后我终于能够成亲了。

      迎亲那天,我早早就醒了,推开窗,尚是晨曦微露的景象,我却觉得仿佛满世界的欢喜都扑面而来,那样清新醉人的气息。我单想着,等到黄昏吉时过后,我所恋慕的女子就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这样的事情,再欢喜不过,再美满不过。
      可是黄昏晚霞,明月初升,我站在朱漆的门外,却只看见迎亲的一众仆从齐齐回来。他们慌慌张张地回来,说的是七零八落的事情。
      他们说在上虞迎了祝家小姐上船,可舟行至鄞县地境时那祝小姐不知为何就指着水边小山头上一个新起的坟问那是谁家的坟。这种晦气的事情本来无人应声,偏偏船上看热闹的船家的小女儿在旁边说快了一句,说是新任鄞县令的坟,不知为何上任两三个月就没了。祝小姐平静地问那县令是不是姓梁名山伯,小女孩子也就点头说是。祝小姐当下就急了,要船家停船,众人怎么劝都劝不住。而船家本来就闯了祸,自不敢应她,眼看着那山头就快看不见了,众人一时没拦住,祝小姐就投了江。救上来时看着就已经快不行了,祝家送亲的管事做主他们自己将人送了回去,这回子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骑马奔到上虞,只来得及在英台床前与她道别。她也只说得一句:“我即未进你家的门,算不得辱没了你……你便让我和他埋一处罢。”
      我点头应了她,她终于阖了眼。可是我自己知道,就算将她与他埋到了一处又怎样,那人所爱慕的原本就只是善卷山中那个英姿俊秀的祝家儿郎。只是这些,英台不会知道,我也到底没有话与她知。

      从前在书院中我与她说起庄周梦蝶的轶事,想那庄生之叹,不知道自己是在庄周的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在蝴蝶的梦里变成了庄周,或许生之为生、人之为人,皮囊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她却独独要说,既然万物本通,何必为人,做翩翩蝴蝶就很好,能够追着另一只在花丛,即使追不上,毕竟还是追过,毕竟还是欢喜。
      可如今于我,是红事变作白事,我不知道又该如何去欢喜。
      如果这世间真有佛法所谓轮回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在来生又能不能做一只蝴蝶,我也不会知道来生山伯又会在哪里、我又会在哪里。我但知,我在今世与她道了永别。

      及后,爹爹允了祝家退聘,祝家将英台和山伯埋到了一起。如果从上虞坐船行姚江至鄞县东属鄮城,城西江边矮矮的山头上有个青冢,英台就埋在那里。坟前有我手植的一株梨树,春天会开玉白晶莹的花,风过的时候,雪一样地落。

      但一件事情在坊间巷陌、茶余饭后几经辗转,再出现,就很有可能是面目全非的样子。有天阿福从街上回来,怒气冲冲地与我讲那些古怪离奇的版本故事。什么山崩地裂、羽化成仙的神怪传奇倒也罢了,只是个中故事情节无非是小说家们士庶相分、棒打鸳鸯的传统套路,堂堂七品之士竟然成了个孤寒的庶人子弟,的确有些离谱,而那持棒者也无外有三:一者,丧女而据说日日悔不当初的祝家;二者,近乎强抢民女的太守某家;还有自是那外形恶劣还不学无术的某家土霸王公子哥,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听了也只能久久地无语。偶然午夜梦回,我忽然就觉得,世俗的眼光和乐趣原来竟是如此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情。
      只有那大结局里还染了些唏嘘的意味。乡里众人传言,英台下葬之时,那山上忽而飞出万千蝴蝶,姿态翩翩,于是世人皆赞那莫不是此二人羽化归来。我但想这结局很好。因为他们说,她化作了蝴蝶。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爹爹从太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而在选拔提名新任太守的同时,朝中谢丞相谢安不知何故辗转听闻了英台的故事,竟极郑重地上奏表,恳请皇帝将英台墓名之“义妇冢”,皇帝允之。
      娘亲得讯大怒:“她是义妇?那我们家是什么!”娘亲的怒气可以理解。但这样的话,也并不能对外人说起。陈郡谢氏,初初虽然也不过普通士族,但现在已是望族中的望族、名门中的名门。
      只有爹爹看得开。他说,文人所慕,不过虚名。

      而我自认不是文人,虽然那名字中也有个“文”字。所以我想我并不需要那些虚名。那些世俗的事情,也并不需要我去理会。我这才觉得英台从前说的其实很对,能如蝴蝶一般翩翩飞过花丛,追着那或许命中注定的另一只,即使追不上,毕竟还是追过,毕竟还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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