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弦》李歆

4、白氏三葩

　　景泰二年五月，北邧国主拓跋真峪恢复帝号，改元“熙昭”。
　　六月廿六，太子大婚，娶原督察院左都御史白弘善长女为妃。
　　太子在宫外的府邸原是当年李祁钊当太子时的旧宅，李祁钰并没有恩赐另造，只是将府邸粉刷一新后用作太子府。
　　李孜浚明白这是皇叔在刻意刁难，抬着战后百废待新，一切理应从简作借口，即便是孙太后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孙太后虽是李祁钰的嫡母，却非生母。如今李祁钰的帝位日渐稳固，龙威难犯，孙太后是精明人，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不是自己嫡亲孙儿的太子，而与皇帝轻易挑起争端。
　　婚庆开销费用一度减了再减，堂堂一国太子储君，迎娶太子正妃的婚庆排场，居然还赶不上汉王李祁镇纳娶一名青楼女子做妾，这等明目张胆的屈辱让年轻的太子心如刀剜。
　　其时恰逢西阏使者到京，除了前来送上太子大婚的贺礼外，还递交了一份国书，提及北邧皇帝向西阏提亲，西阏帝慷然应允，下月初将送西阏仲晋公主去大都完婚。
　　和大昊国太子大婚相比，西阏仲晋公主下嫁北邧皇帝的消息更受人关注，只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公主下嫁、皇帝娶妃那么简单，其幕后真正代表的，乃是两国结盟。
　　论兵马实力，经历过燕京保卫战后的大昊勉强能与北邧打个平手，此时北邧若是与西阏联手一起攻打大昊，那大昊必然腹背受敌，岂不危矣？
　　当然，这些头疼的问题如今都是景泰帝该去痛苦烦恼的，对于李孜浚而言，如何让眼前的小人儿不哭才是最最头疼的事。
　　毓琢初已经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了，她固执的扯着李孜浚大红袖管的一角，红着眼圈儿啜泣。
　　李孜浚很想甩手，可又怕不小心伤着她。眼前的小女孩儿不过十一二岁，却长得如玉雕琢般精致美丽，漂亮得好像一尊水晶娃娃，玲珑剔透，令人不忍伤了她的心。
　　李孜浚随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软声哄道：“琢初还太小，等你及笄后，表哥一定娶你，如此可好？”
　　毓琢初睁着漂亮的水翦大眼，抽噎道：“太子哥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爹爹说皇帝重诺，必然得一言九鼎，不许反悔！既是这样，咱们先拉勾儿！”说着，伸出右手小指来勾李孜浚的手指头。
　　李孜浚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表妹虽生在官宦之家，却是单纯得形同一张白纸，毫无半分心机。
　　这样的人，其实是……不适合踏足帝皇之家，不适合做太子妃的吧？
　　也许毓蔚棠就是留心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完全忽略掉当初毓妃玩笑似的指婚，矢口不再提当年旧话，把女儿嫁作李家妇！
　　唯一念着这事的，只有单纯的小琢初。也不知她对李孜浚只是出于单纯的兄妹间彼此依赖，还是因为当真是真心喜欢着他。总之，自打她懂事明理起，便一直固执的，甚至一厢情愿的“喜欢”上了李孜浚。
　　两个人正纠缠不清，忽听身后“呔”地一声清啐，随后脑后扑来一袭热风，李孜浚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揽住毓琢初的细腰，右脚脚尖借力在地上转了半圈，轻飘飘的向后退了一丈。
　　园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男一女，女的穿了一身绛色的衣裳，年纪在十四五岁之间，鹅蛋圆脸，眉目如画，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气鼓鼓的望着李孜浚和毓琢初。
　　那男的则年纪更小，李孜浚只匆匆瞥了一眼，没顾得上仔细打量，就听那绛衣少女上前几步，伸手手指直指他鼻尖，劈头盖脸的质问道：“你既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为何还非逼着我大姐嫁你为妻？”
　　李孜浚面色顿时一寒，方才的温柔神情一扫而空，脸上仿佛瞬间戴上一张面具，冷漠得可拒人千里之外。
　　毓琢初不安的拧着手中的锦帕，红着脸缩在李孜浚身后。
　　绛衣少女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眼中的仇视之意分外明显。
　　“白婼澄！”李孜浚连名带姓的喊她，语气毫不客气，“你讲话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身份！”
　　那绛衣少女冷哼一声，仰起头来，眸色决绝：“你做事最好也注意一下你的身份！太子殿下！”
　　正面交锋！
　　毓琢初心惊不已，这个女孩儿，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为什么……居然敢和太子哥哥当面顶撞？她难道不怕杀头么？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告诫自己和两位哥哥，太子乃是一人之下的储君，未来的大昊皇帝，就算大家是亲戚，彼此之间又是青梅竹马，却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坏了应有的尊卑规矩。所以，和太子哥哥的交往，即便心存爱慕，她也不敢有半分放肆轻谩的言行。
　　这个叫做白婼澄的少女，可当真蛮横泼辣得紧！
　　毓琢初心里紧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恍惚间好像看到对面有人冲她微微一笑，她不自觉的也回了个笑脸。
　　“你是毓琢初？”声音细细的，糯糯的，清脆中带着一股清新的磁性。
　　她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回答：“是，我是毓琢初！”
　　“毓琢初……”那声音重复的念了一遍，忽尔笑道，“你好，我是白迦绫！初次见面……”
　　毓琢初迷迷糊糊的记住了白迦绫三个字，没等有进一步的反应，就听白婼澄在一旁不满的叫道：“迦绫！你抽疯么，和那种人啰嗦什么？”
　　毓琢初打了个寒噤，神智渐渐清醒过来，却见眼前站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紫衣少年，身量不高，看样子甚至比自己还稍许矮了些，人长得也很瘦弱，身子骨更是单薄得像阵风便能卷走般。他下颌尖细，一张小脸带着一种菜黄之色，偏生这样一副其貌不扬的脸孔上却安了一对特别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让人乍看一下感觉十分怪异。
　　毓琢初心头的怪异感尚未消失，却觉自己的手晃了两下，却是那少年不知何时竟握住了她的手，晃悠着说：“二姐，真的是毓琢初呢，大昊第一美人的毓琢初……”
　　“疯得愈发不像话了！”白婼澄扬手毫不留情照着他后脑勺拍下，手法又快又狠。
　　毓琢初离得最近，迎面只觉得一股凌厉的掌风迫来，竟让她在顷刻间有了种呼吸窒息的感觉，不禁瑟缩着退后半步，若非手还被少年紧紧抓着，估计她会逃得更远。
　　“喀！”
　　白婼澄的手掌最终没能落下，李孜浚铁青着脸抬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眼神犀利如刃，似要杀人。
　　白婼澄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白迦绫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仍是一脸兴奋的打量着毓琢初，不时的发出啧啧赞叹之声：“果然美人如玉，大姐二姐皆是美人胚子，却也远及不上你。你若再大些，必然倾国倾城……”
　　毓琢初羞得满面通红，向后使劲挣扎，可那少年看似弱不禁风，手劲却是大得出奇，无论她怎么努力，却始终挣脱不开。
　　“你……你撒手……”
　　“啊！对不住！对不住！”他像是恍然大悟般，歉然的松手。可饶是如此，毓琢初一双白皙娇嫩的手背上仍是不可避免的被他掐出数道红印来。
　　白迦绫松手的同时，李孜浚也放开了白婼澄。
　　白迦绫瞥了眼二姐，又回头看了看李孜浚，随后笑眯眯的走近：“大姐夫好！”李孜浚冷冷的睃了他一眼，眼神分外冷漠，白迦绫也不介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迦绫在家时常听父亲大人提起姐夫，说姐夫为人英俊潇洒，品貌非凡，允文允武，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李孜浚听他文绉绉的尽说客套话，这种感觉比白婼澄当面指着他鼻子唾骂更叫人觉得不舒服。可为什么不舒服，他却又说不出缘由来，只是隐隐觉得白家的这两姐弟都有些不太正常。
　　想到这里，不禁微微打了个颤。
　　白家的人……
　　只不知那个白裳嬅又是个怎生古怪的人！

　　新婚之夜毫无例外是在杯斛交错间度过的。
　　当李孜浚被宾客拉着在厅内灌了一宿的酒，大清早踉踉跄跄的由婢女扶回新房时，作为太子妃的白裳嬅并没有像所有新娘一样，顶着大红喜帕静静的坐在喜榻上等着丈夫。
　　卸去红妆，一脸素净的她侧躺在卧榻上，乌黑柔亮的青丝绕在枕边，白色中衣衣襟半敞，露出抹胸上的一盈绯红。
　　不可否认，她是个美人！一种完全不同于毓琢初的稚嫩与纯洁之外的美，揉合着美丽女子成熟与娇媚的魅力。
　　李孜浚冷冷的注视着床榻上的新婚妻子，第一次真正的仔细打量她。
　　睡梦中的白裳嬅似有所觉，倏地睁开眼来，脸上带着一丝困顿懵懂的睡意。
　　她只些许愣了下，便慢慢坐起身子：“殿下回来了？”
　　李孜浚并不接话，往她身侧床沿上一坐，满身的酒气果然让她略微皱起了眉：“酒喝多了容易伤身！”
　　“你这是在管教我？”
　　“不敢！”白裳嬅淡淡的捞过床侧的衣衫，披在肩上，“您是太子殿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只敢谏言，不敢管教！”
　　李孜浚冷冷的看她趿了凤头鞋，然后走到桌前慢腾腾的倒了杯水，慢慢仰头喝下。明明是再随意不过的动作，在她做来却颇有一番脱俗的神韵。
　　这种女子，似乎天生就会吸引众人的目光，在一举手一投足间气质超然，摄人心魂。
　　李孜浚不由想起白天见到那姐弟俩来，姐姐泼辣强悍，弟弟痴憨笨拙，那两个人，加上眼前这一位，都是姓白的，都是白弘善的子女。
　　“裳嬅……”他试着喊她的名字。
　　他之所以娶了她，是因为白弘善。
　　她之所以嫁了他，是因为皇命难违！
　　李孜浚很想心平气和的对待她，在拜天地的时候，他甚至还在想，无论白裳嬅是什么样貌的女子，他都不会怠慢于她，会给予她应得的名分及地位。
　　此刻看来，似乎自己又有些小觑了她！她嫁给他的原因，除了皇命难违外，可曾还有一些别的……
　　白裳嬅蓦然转身，深深的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半晌朱唇轻启，先发制人的笑道：“殿下在思忖什么呢？猜度裳嬅是个怎样的女子？”她捋了捋如丝般的长发，悠然的说，“其实，殿下不用那么费心思量裳嬅，裳嬅……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世俗女子！”
　　李孜浚的瞳色加深，借着酒劲，他猛地探手一拉，将巧笑中的白裳嬅拉进自己怀里。
　　白裳嬅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秀目如湖水般摄人心魂，李孜浚盯着那两片微启的红润樱唇，似乎再难克制自己涌动的情欲，低下头肆意的吻了下去。
　　白裳嬅在心底微微叹息一声，缓缓的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