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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无心插随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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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时,荷池凉亭,花如令遣散了下人,独自温好一壶清酒,闲坐在亭中。不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草丛中传来,夹带着一股微风拂过,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便坐在了石桌对面。他手一抱拳对花如令道:“花大侠,有礼了!”
花如令不留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不慌不忙斟满对方的酒杯道,“阁下来得真巧,这一壶陈年老酒温的正好不凉不热,来,陪老夫喝一杯!”说着端起手边的酒杯。
男子犹豫了一下,也端起了杯,“谢花大侠!”杯虽已到嘴边,却迟迟不肯饮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花如令,不语。
花如令假装没有看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阁下是不喜饮酒还是怕我在酒里下毒?我花如令一生光明磊落,从不喜用旁门左道暗算于人,何况这桃花堡内高手如云,若是真有贼人入侵,只怕没等找到老夫就已死在堡中了。今夜你前来,若不是我暗示下人从中指点,你不会这么顺利就找到老夫,单凭这点,你还不能够信任我吗?”
男子被说中心事有些窘迫,忙站起来施礼道:“事出突然才出此下策,还望伯父不要见怪!”
花如令是何等老于世故,当下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你是云如海的独女,云若蝶?”
男子将脸上的面具撕下,声音也恢复了原先的婉转,“云若蝶见过花伯父,求伯父救救我爹!”
“你爹怎么了?”花如令问道。
云若蝶自怀中掏出信件递交给花如令,“这是我爹叫我交给您的,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也许伯父看过信就明白了。”
花如令急忙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看到纸上一片空白时愣了一下,看向云若蝶。
云若蝶忙道,“这是我云家秘制的药液,与茶水和墨汁混合在一起,书写时与普通墨汁无异,待墨汁干涸后便是一片空白,唯有用迷迭香熏才能显形,我这里正好带有一盒掺有迷迭香的香粉。”说着将来时身上带着的香粉交给花如令。
花如令将信纸平放桌面,打开香粉盒,将香粉吹在信纸上,果然有字迹渐渐显露出来:“花落闲庭子规鸣,取做一壶月下酒。若惜江湖儿女义,蝶舞恋花恋舞蝶。”花如令思忖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若有所思的看着云若蝶道,“若蝶,你可知你爹的难处是什么?”
云若蝶诧异道,“爹爹不曾对我说明,但是我知道他此刻的情形必定如俎鱼肉……”
花如令突然笑出了声,站起来走到云若蝶面前,拉直她的身子,端详了片刻后说道:“端庄雅致,聪明机智……若蝶,你爹没有告诉你是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造化了。”
云若蝶被花如令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堆话说有些糊涂,刚要再问什么却觉得一阵倦意上来,昏迷前闻到鼻尖一阵若有若无的樱花香,正是她先前拿给花如令的那盒香粉。
花如令转身收起笑容,对上来的下人道,“将小姐送到溪庭院,多派些人守护,她要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不可以让她离开,明白吗?”
下人应了一声,叫丫鬟将云若蝶抬走。
云若蝶这几日总是莫名其妙的烦躁,即使在花家这样亭台大院,风景优美的别院内也不能平复她的心情。她并不知道爹爹那封信的内容,只是笃定地认为爹爹一定身陷囹圄。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花如令却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不肯见她。是爹爹的问题太棘手,还是花家不肯出手相助?云若蝶徘徊在这两个问题之间左右犹豫,每一次想找到花如令当面问清时,都很勉强地将这个念头压下。她叹了一口,低头看向手中的花。那是一朵红色的郁金香,相传这是一种原产海外的花朵,寻常人家连见都不能见到,可是却在花家的一席花田里开放的绚烂娇艳,不愧是江南第一首富的花家。想到这里,云若蝶的心又飞回到了不久前,她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爹爹送给她那只琉璃盏时对她说的话,“居官则致卿相,居家则致千金,爹寻了这世间难求的琉璃盏送与你,愿你这一生都如这只杯盏,高贵幸福。”云若蝶的心一颤,一丝酸酸的感觉涌上,一寸一寸侵吞了她,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场,却只有几颗清泪落下了眼眶。这一落不要紧,其余的泪水也一下决堤,争先恐后的涌出,大颗大颗落在了红色的郁金香花瓣上。那红艳的花朵微微颤着,竟然因为承受不了不断落下的泪水倒向一边,然后将眼泪洒满了若蝶的衣裙,一点一点渗透。
女儿家的眼泪虽不能算是最美的,但却是最珍贵的,所以云若蝶是不在人前落泪的,即使再伤心,她也会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走到没有旁人的角落里偷偷落泪,所以花府的下人都远远地站在距花田三十步之远的地方。
一只手突然抚上了云若蝶的脸颊,用指侧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
云若蝶吃了一惊躲向一边,身子已经在一瞬间飞过了花田旁侧的小湖,足尖一点落在湖心的小亭中才抬起衣袖擦去满脸的泪水。练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接近而自己却没能觉察,虽然是在花府之内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这样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擦去了泪水,云若蝶还是有些后怕。花家果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她不禁转身看向这个人。
云若蝶就是那么随意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光。凌乱的人群中缓缓走来一个白衣公子,他步履轻行面带微笑,手执一柄秀气的折扇在胸前轻轻扇着,带起一阵微风拂向他如玉的面孔,将颈后的长发抛起,又缓缓落下,然后软软地倚上他的肩头。经过路边的杏树时,树枝忽然摇动起来,枝头的花朵散成雨点,接二连三地飞起,一瓣一瓣飘落,与公子的白衣擦肩而落,然后停落在地上,顿时遍地生花。那公子停住了脚步,轻笑着摇了摇头,口中低低说了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然后扬起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上落霞栖红的夕日慢慢静止了。
云若蝶忘记了眨眼,呆呆地看着树下的公子。原本只是那么随意的一站,却像是名家手下的画卷一般美丽静谧,那温润的笑容仿佛读懂了落花的眷丽,送达着淡淡安慰与鼓励,抑或是同样的眷恋,对绽放的怒美,对飘零的深解。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部成为了这公子的陪衬,云若蝶惊讶的发现,这位不知名的公子仿佛有一种天生的静美,将一切纷繁喧杂涤洗滤出,却不除之清之;又或是他本身就是淡然的最好注解,用自身演绎着世人向往的恬淡,如同画卷中的翩翩佳人,娴静素雅,温润如玉。
云若蝶倒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眼前立刻呈现出一片氤氲的水雾,一叶扁舟自雾中缓缓行出,一位翩翩公子轻轻立在其上,远方响起了轻柔的歌声,“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云小姐”,柔和好听的声音唤醒了云若蝶,她的理智一下回笼,不禁抬眼打量眼前的公子。
温和的笑意,恬淡的气度,真实的存在感和如水的亲和力。能有如此气度与风华的公子必定是花家的公子,而花如令的七子中有六个儿子久战商场,盘踞在全国各地极少回家,仅有一个儿子虽涉足江湖,却也守家在地,这个人就是花满楼。
花满楼,这个一点也不陌生的名字,如同陆小凤一样名动江湖,以侠义著称的翩翩公子,听闻他不但武功高强,人也是极尽温柔,温文尔雅,用温润如玉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单凭刚才他从树下经过,被落花沾满一身却还温和的笑着吟诗,淡淡的声音中渗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舒畅与柔情,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云若蝶断定,这个人就是花满楼,大名鼎鼎的花满楼。如果将自己的窘境告知,以他的性格必定会出手相助,责无旁贷。只是这样做未免有几分算计的味道,但自己可以等,爹爹却不能等了,这一时一日的耽搁不是在思量道德,而是在凌迟活剐,凌迟自己的家族,活剐父亲的产业,生吞爹爹的心血和性命,所以,她不能再犹豫了!
这样想着,她已俯身向面前的公子福了一福,“花公子!”声音中有淡淡的哽咽。
花满楼遣散了下人,走上前扶起她,“姑娘何事伤神?不妨说出,在下愿为姑娘分担。”
云若蝶苦笑了一下道:“只怕是公子也无能为力。小女子还是不劳烦公子了!”说着作势欲走。
花满楼忽然拉住她,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关切,语气中也轻柔了许多,“你还没有说,又怎知我帮不了你?”感受到云若蝶手心的潮湿,花满楼将她的身子扳正又说道,“云家与花家虽从无私交,却是生意场上的知交。我爹侠义心肠,定不会对你爹的困境袖手旁观。你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花家一定倾力相助!”
云若蝶抬起头直视花满楼。在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一丝虚伪和作假,那真实的关切和诚意令云若蝶心头一暖,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花满楼抬起手,轻轻拥指尖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感觉到她的面颊微微发热,手指顿时停在了空中。
被花满楼温热的指尖触到脸颊,云若蝶忽然有些羞涩。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才又说话,“不瞒公子,我爹正是京城的云家。几日前我爹突然被皇上深夜召进宫中,直到第二天才出宫,回到家后他就计划着将家产分割成数十几份,以不同的方式上交给朝廷。可是皇上似乎不满意这样一点一点收回权利,于是就利用朝中的势力向我爹施加压力,逼迫他将家产全盘交出,这点令尊应该也是知道的…”说着她看向花满楼,眼神只是定格了一瞬便游离,话也不留痕迹的转移,“我听闻朝廷一直对在朝为官的商贾颇为忌惮,尤其是像我云家这样在天子脚下起家并做大的商贾,皇上一直将我们视作肉中附骨。”
“肉中附骨?”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肉中之附骨,或余或缺,若一下拔除,只怕肉也会烂掉。我听闻你此次离家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迷倒带出,你又如何得知令尊已经身陷囹圄?”
云若蝶的眉头忽然锁住,只说了一个字,“信!”
“信,”花满楼似是在问又不像在问,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不错,写那封信的墨汁是经过精心调配的。墨迹中有淡淡的扶桑花香,这种产于扶桑国的花生长周期很短,易于碾碎,将其花旨混合于荼蘼花茶中再加以墨汁,写出来的字会在干涸后消失于无形,唯有用迷迭香熏才可令其显形。你正是以此来判断的吗?”
云若蝶惊讶地看向花满楼,“这个秘方是我爹早年云游海外,偶遇静一大师苦求得来,连我也是偶然得知。花公子竟然可以轻易说出配方,你...你当真是......”
后面的话云若蝶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花满楼,尤其是像此刻,花满楼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但他脸上的光华却比明亮的圆月还要皎洁。他眼中的忧思仿佛是从心底溢出,又缓缓渗透到周围的空气中,令湖心亭四周的水面都皱起了秀面。
云若蝶叹了一口气道,“公子,其实你不必如此,只是家父能够相求的就只有你花家了......”
花满楼的眉间轻皱,缓缓说道,“不是我爹不肯出手相助,而是......”
“而是什么?”云若蝶抓住了这一刻的停顿急问。
花满楼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令尊的信中只提到了你的婚事。”
“什么?”云若蝶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怎么会?你可是亲眼看到......呃,对不起。”
花满楼并没有因为云若蝶的失言而生气,他是不会生气的,因为他很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尽管他们素不相识,但花满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对谁都会付出真心的人。
“我并不曾亲见,是我爹念给我听的。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花满楼尽量说得委婉一些。
云若蝶还是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不会的,不会的,从来都不肯拿出来用的秘方,爹爹不会只是用来的提婚......”
话音戛然而止,云若蝶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拉起自己的手,慢慢握住。顺着修长的手指向上,她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衣袖,上面绣着精致的云纹,在衣袖的后面是相同的云纹刺绣,沿着刺绣一路向上是一对洁白的衣领,然后是柔润的颈部,接着是下巴,嘴唇,鼻梁,眼睛,一张清秀俊俏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对她说:“别怕,会有办法的。”
指尖传来的温度是一种柔和的温暖,像春风般和煦,令云若蝶紧张的心情慢慢缓解,然后放松下来。但她舍不得松开那双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花满楼说,“会有办法吗?是啊,会有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