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与仆》rosemary

1、在典礼上

　　“我穿上淑士服，看上去还真是不错哦。”
　　我站在落地的长镜前顾影自怜，不时地左转右转，好让身上长裙飞转起漂亮的弧度。

　　边缘镶着金丝玫瑰的铜镜中映照出一个十七岁少女，身材娇小玲珑(但据我的死对头塔西娅说是瘦巴巴的象个贫民小孩)、皮肤是健康的微黄(我的女仆爱娜管这叫鲜花的最爱—泥土)、一头乌黑发亮的卷发披散在背上，和我天蓝色的淑士服十分相衬（对于我的头发，爱娜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它们确实不难看—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优点），镜中少女长相平凡，唉，这是我最不情愿承认的一点，但是经过十七年，我已经面对了现实。

　　我有高贵的血统，丰厚的家产，健康的身体，就算是长得平凡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我的日子一向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

　　“若丝小姐，你再这样照个没完，可就要在毕业典礼上迟到了喽，据我所知，沃德老师可没有等人的耐心呢。”

　　冷淡的嘲笑声打断了我的自我欣赏，我转过头瞪了那抱着手臂闲闲立在一边的人一眼，凶狠地问：“马车好了没？”

　　“好了。”

　　“我的手袋呢？”

　　“也好了。”

　　“你呢？你打扮好了吗？”

　　笑声在宽大的梳妆间内回荡着，“以我爱娜的天生丽质，哪里用得着打扮？我可是穿件抹布都好看的人呐！”

　　我自己打开门，爱娜这个大牌女仆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从来不会为我做这些的，我早已认命地习惯了。

　　爱娜止住了笑声，拿着我的手袋跟在后面，一路上遇到公爵府里的其他人，她都是亲切微笑地打招呼或行礼，俨然一付标准温良恭俭的贴身女仆样，唉，她那傲慢、自大、粗鲁的真面目却只有我知道。

　　“小姐早安。”车夫老洛夫看到我们走出大门，忙着脱下他的红色带羽毛的新帽子，抱在胸前行礼，我看见他带着假发，衣着整齐，新帽新靴，便微微一笑，“洛夫，你今天看上去非常精神，…真象个皇卫队长那么的气派。”

　　“呵呵，呵呵，谢谢您的赞赏，能送您去典礼真是老仆的荣幸。记得当年公爵大人毕业典礼的时候，老仆也有幸参与送大人一程。一晃就二十年了，…”

　　爱娜低着头，专心一志地扶我上车，老车夫仍在发着感慨，同时扬鞭策马，四匹白色骏马向前飞奔，马车内温暖舒服，我靠着座，打起了盹儿。

　　“不能睡！”

　　我懒懒地看了死对头爱娜一眼，不加理会地又闭上双眼。

　　“你这样，会把我好不容易给梳好的头发弄乱。”

　　我没睁眼睛，嘀咕着，“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典礼宴会上仪态是最重要的。”

　　爱娜粗鲁地推着我，见效果不大，又更加粗鲁地摇晃我的肩。

　　我无可奈何地看向她，“哎呀，又没有人请我跳舞，那么紧张做什么？”

　　在充满了美丽女孩的郁金香学院，我除了身份高贵，长相平常，智力普通，实在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学生，而每到庆典开宴会，除了伦达表哥会请我跳舞以外，我多半是在宴会上当壁花的。

　　爱娜一付气愤不平的样子，“怎么可以这样没志气，快坐好，你忘了这一次的宴会几乎请了所有帝都里有身份的青年吗？特别是莫尔王子殿下。”

　　我哈哈大笑起来，自从在一次宴会上莫尔王子请我跳了一次舞后，这位爱幻想的爱娜就怂耸我喜欢王子。但我怀疑这女人是在害我，莫尔王子可是全帝都排名第一的黄金单身汉，几乎全神圣王国的少女的梦中情人，就凭我？

　　“算了吧，爱娜，做做梦可以，但把梦当真就不好了。”我虽不聪明，自知之明还是有一点的。

　　“可是莫尔王子对你很有好感。”爱娜曾举例说明，莫尔王子几乎不主动请女孩子，除了他的母亲玫琳王后和妹妹琉璃公主。

　　“那叫同情好不好。”我一直认为莫尔是看我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和老太太们一起当壁花，又被同班同学塔西娅嘲笑十分可怜，才会伸出援手的。

　　“同情可以转化的，你不把握机会，怎么能胜过塔西娅呢？”

　　塔西娅是莫尔的忠实仰慕者，只要一提到王子，她马上两眼放光，象是饿了许久的狼。

　　爱娜这时已经拉起我，在暴力下我不得不屈服，坐得笔直端正，唉，真是命苦！

　　“我为什么要胜过她，我根本就不想和她比。”

　　我嘀咕着抱怨，自从上了学院后，大家都拿我和塔西娅比较，只因为她父亲和我父亲在王朝中官位相当，名气相似，又有点暗中敌对的关系。而那位塔西娅又是各方面绝对优秀的一个女孩，我就成了她的反面陪衬了。不过，好容易到了毕业，终于可以摆脱她那张自大狂的脸了，呵呵，想想都快乐呀！

　　“可是她和她的那些亲卫队对你做了这么多恶劣的事，你都不会记仇的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一点不恨她们是假的，她们总是对我冷嘲热讽，或者在背地里搞点小动作，使我的学院生活蒙受了很大的阴影。但是我天性懒散，连身边恶女仆都可以忍受，又怎么会想去再招惹那有权有势又有大量支持者的塔西娅呢？

　　“反正以后就不用和她们打交道了呢…”

　　“而且，我已经有伦达表哥了，还去想什么王子？”

　　伦达是我姑妈的小儿子，长我三岁，我们的婚约早在五年前就订下了，伦达很有才华，长相又英俊，在军中任着职，是守城禁军中一名统领。

　　“那有怎么样，伦达的地位不高，不是长子又不能继承家业和爵位，他那付不冷不热的死样子我看了就有气，又怎么能和温和有礼、英俊无双的王子殿下相比啊？”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伦达表哥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说些花言巧语哄人，但是，他会是个很好的丈夫。”

　　我不是傻子，心里明白伦达表哥可能不是非常中意我，但他只要娶了身为独生女的我，就可以继承我父亲所有的财富和爵位，这样的好机会，任何一个有理智的男人，都会动心吧？

　　“但是爱情呢？一个不爱你的丈夫的价值还不如一条喂不熟的狗。”爱娜嘲笑着我。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看伦达不顺眼。

　　“别说得那么难听，爱娜，他也许不爱我，但他会遵守诺言，对我关怀照顾。我想，对于一个平凡的女人来说，这就够了呢。”

　　我淡淡的笑笑，我和表哥的婚姻，对他对我都有好处，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不要这么容易满足，若丝，当你有了黄金，谁还会去看地上的破铜呢？”

　　“嘻嘻，”我为爱娜的比喻好笑，“爱娜，黄金虽然值钱，别忘了，它也是强盗们的最爱呢！”

　　我正和爱娜辩着，突然马车没有预警地停了下来，我朝前栽去，爱娜手脚利索地扶住了我。

　　“啊，小姐对不起，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您没事吧？”

　　老车夫连连道歉，我掀开帘子，朝外打量，“发生了什么事？”

　　爱娜也探头去看，“那些人围在一起做什么？”

　　通往学院正门的大道上，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下车，爱娜跟着，我朝人群走去。

　　“快点扶着他的头，呀，好多血…”

　　“喂，谁知道最近的医馆啊？”

　　我朝旁边的人打听，“请问，这里出了什么事？有人受伤了么？”

　　那是个衣着破旧的平民，见了我的服装打扮似乎有点吃惊，迟疑着行了个半礼，“小姐您好，有个男孩被前面的马车撞了。”

　　我看了看周围，除了我家的马车，就没有其它车辆，“马车呢？”

　　“当然是走了。那可是贵族家的车。”

　　那人似乎认为我问的是个怪问题，在神圣王国里，平民是不能挡贵族的路的，所以撞了白撞。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孩，当然是个平民，不过从他的装扮来看，应是个艺人，另一个男孩抱着他的头，正在抽抽答答地哭着，嘴里嘟哝着听不清的句子，象是在咒骂，又象是在肯求。

　　“让我看看他的伤。”

　　我这句话令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众人表情各异，但都看得出怀疑。

　　一个贵族女孩？

　　我知道他们的惊讶，平时有点羞涩的我尽量显得冷静大方，“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尽管迟疑，人们还是给我让了路，我半跪下来，察看男孩的伤势，这男孩的头破了个大口子，身上也有许多伤，一条胳膊断了，血流得全身都是，看上去实在吓人，但好在，并不致命。

　　他的同伴用不友好的猜疑目光盯着我，我对他笑一笑，把手放在伤者的头上，男孩轻轻颤动了一下。

　　“别碰他！”他的同伴嚷着，“你们这些冷血的贵族。”

　　“那可不行。如果不碰他，我没法施展我的医疗魔法。”

　　我反驳着，手上开始放出淡淡的黄光，人群发出一声惊叹，“医疗魔法？”

　　在一百年前，神圣王国里的魔法还很普通，平民也有会的，但经过一百年的变迁，魔法就是少数名门学者的专利了，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极少有会的。平民不会魔法，是因为交不起昂贵的学费，贵族不会魔法，是不愿意为了学习魔法而费那些心力。反正只要有钱，自然能请得起为他们所用的魔法师。

　　“没想到郁金香学院的小姐还会魔法？”

　　有人极轻地嘀咕了一句，但我还是听见了，这时爱娜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小姐还会剑法呢。”

　　这个多嘴的爱娜！

　　我感到看我的眼光更多了，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伤口慢慢地愈合，男孩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缓缓睁开眼睛，我对他微笑一下，便转身去找爱娜，爱娜也走上前来，我指指手袋，爱娜会意地从手袋取出一枚金币，我把金币交给男孩的同伴，“帮他买食物和衣服吧。”

　　我站起身来，这回看着我的目光成了欣赏和感激的友好，我冲众人淡然笑了一下，略点点头，便回到了马车上，车子起动的时候，我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啊，是圣德法家的车，这位是圣德法小姐。”

　　到学院的时候，已有点迟了，沃德老师的脸已有阴天的预兆，还好爱娜添油加醋地把我在路上救人的事说了，老师才算多云转晴。

　　“好吧，若丝小姐，虽然你的天姿不高，但是却很有应用它们的天分呢。”

　　沃德一边挥动着手中笔在我的淑士证书上签下大名，一面说着话，我点点头，没有回什么话，因为实在听不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相反。

　　沃德老师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太太，也是我的魔法和剑术老师。在郁金香学院，每一位学生都是贵族女孩，她们可以自由选择要学的专业，但最后拿到的都是淑士学位，由任课老师签名确认。

　　“毕业后，就结婚吗？”

　　沃德用她那锐利的灰眼盯着我问，我点点头，“是的。”

　　一从学院毕业就结婚，这其实几乎是每个贵族女孩必然之路，我也不例外。

　　“你毕业了之后，我这位魔法和剑术老师，恐怕又会清闲很多年喽。”

　　老太太用着叹息的语调说道：“等到下一个愿意学这些的女孩出现之前，也许我就会退休了呢。”

　　这倒是真的，郁金香学院里最冷门的专业就是魔法和剑术了吧。哪个有身份的女孩子不想学点能提高气质和美丽的舞蹈、美术、花道、诗词、音乐、表演之类的，让自己在社交宴会上的身价提高，好嫁个金龟婿？

　　就是我自己，当初又何尝想学这些冷门？

　　还不是不想老看见死对头在眼前晃，才一咬牙选了这些？

　　“老师，以后我有什么问题，还要请您指教。”

　　老师满意地露出笑容，“只要你不丢了这些，老师就很满足了，…宴会现在应该开始了，快去吧，玩得愉快些，若丝。”

　　我告别了沃德老师，爱娜替我保管着毕业证书，我朝宴会厅走去，爱娜则是去仆人们专用的休息间，临别之际还不忘劝说我，“至少也和王子说说话，别总是那么傻。”

　　我胡乱地答应了，当然了，王子若是要和我谈话，我也没道理拒绝，毕竟，莫尔是那么好的人。

　　但我怀疑，王子今天能否在众多仰慕者的包围下脱得了身。

　　宴会厅是位于学院中央的白色建筑，外观极是浪漫华美，据称是王国有史以来最有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灵感来自于美丽女神梦姬。郁金香学院的庆典都是选择在这里举办。在神圣王国里，最有名的三处宴会分别是王宫宴会、圣光宴会、和郁金香宴会。王宫宴会自然不用多说，圣光宴会是圣光学院办的，圣光学院是贵族男子的学院，规模要大一些，有时也招收一些优秀的平民，而圣光宴会的目的多是政治选拔的意味，许多年青人就是在那里被当权者看中，才授与官职的，我常觉得它象个职业介绍所。

　　相对的，郁金香学院的宗旨是培养上层标准贵妇，它的宴会自然是社交性质的，说得直白点，就象个婚姻介绍所，请许多上层社会的青年参加，通过宴会让青年男女认识。实际上如今的贵族婚姻，十有六七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开始的，这其中就包括当今的国王和玫琳王后。

　　这就难怪在神圣王国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出身圣光宴，猎爱郁金香，终老王宫宴。

　　宴会上有大约二三百人，真正的毕业生不过六十几人，其余便都是嘉宾和学院的主管人，我进去的时候，已开始了跳舞，我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从侍者那里要了杯雪兰酒，悠闲地坐下来看热闹。这其间有一两个人来请我跳舞，但被我婉拒了。

　　“哟，这不是若丝，圣德法吗？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啊？”

　　嘿，原来是我的“老朋友”塔西娅来了。

　　我抬起头，举着杯子晃了晃，笑道：“没想到塔西娅你这么想我，到这种角落你也能找得到。毕业以后，欢迎你到圣德法府上来做客啊。”

　　塔西娅花容月貌，可惜的是过于凌厉了些，她今天格外兴奋似地冷冷盯着我，笑容假得过分，“谢谢你的邀请，…听说你毕业后就要嫁给一个没有爵位的人，听说这人叫什么达的，”

　　“伦达，我的表哥。”

　　我淡淡地纠正，却不明白她的目的。

　　“是吗？那我要恭喜你了，…请收下这份贺礼吧。”

　　她轻蔑地把一封信放在我的膝上，点了个似有若无的头，扭身走了。

　　…

　　“亲亲，你是我的阳光，我的玫瑰，我的呼吸，我的生命，…自从那天我骑马从你的窗下走过，你开着的窗子中露出你如天使一般的笑脸，我的心，从此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啊，它变成了世界上最善变的叛徒，我不再有能左右它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能力了，…”

　　我看着这封象恶俗情书一样的东西，字有点熟悉，但可以肯定不会是塔西娅写给我的，也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写给我的，因为…

　　“…我最亲爱的，我想念你那如鲜花一般的脸庞，如洒满阳光一样的金发，绿宝石一样的眸子，我们那些销魂的晚上…”

　　我的脸发烧了，不知道这高傲的家伙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封限制级的，长达五页的无聊信件，我跳过余下的四页，扫到最末的签名。

　　我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那上面清楚地写着：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