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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二日,我依旧头晕目眩,但这并不能阻止燕王派人来督促我搬离此处。人心难料,五年之间,我早已猜想各种情景,再残酷无情,只要还活着,便算不上什么。
      小径曲折,此处是一片竹园,颓墙枯草,实在偏僻。侍童双手抬着我的衣物前方引路,身后则有两位侍卫与我形影不离。
      此情此景,我忽而想起五年前,梁宫失守,宫人四窜,烛台屏风撞倒了一堆,接着就是四面火光,触目皆是红色。光亮中,似有一张坚毅的脸,他轮廓分明,他目光炯炯,他说:
      “我会救你出来。”
      我信以为真。
      我知我不配那天真无邪的过往,但再不愿承认,那些个痴傻之事,我的的确确是做过的。
      最后我被带到一排旧屋子前面,院子中间个口废井,我站的位置正好将身影映了进去。面目苍白,身姿无力。
      “慕容公子,里头都收拾好了。”侍童提醒我。
      我懒得应声,斜斜看他一眼,姿色自然不及我万分之一,但是玲珑娇小,含羞带涩,实在叫我厌恶至极。这番姿态,也不知是否燕王故意叫他为之。
      他大意是要告诉我,我这样的人,宫中处处都是,不必非得是我。
      实在可恶。我轻轻一笑,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看我,温声细语:“你叫什么名字?”
      他窘迫又不敢挣扎,样子十分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转念又觉得无趣,我竟然沦落到如斯地步,于是收起笑容松了手。
      我刚抬了脚要进屋,“绿池。”有人说。闻言,我只好回过头去看他。
      “奴名绿池。”
      我又多看了他两眼,这番委委屈屈的样子,总让我想起自己在燕王身边时的光景。不知燕王是否如我此刻般心思:不屑、好笑、又觉得可悲。
      随手将头上束发的黑木簪取下,我递与他手,淡淡然施舍道:“给你的。”
      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青丝随风而动,杂乱得叫我烦不甚烦,连忙进屋。
      这间新屋,除了破旧偏僻些,我无甚不满,只是,想到燕王此番用意,应该是彻底抛弃了我,由着我自生自灭。我反复思虑他的举止言行,再又深刻反省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以绝食博取同情,言语间煽情至极,如哭如诉。居然这样都不能叫燕王动恻隐之心,反而让自己落得这般清冷田地。
      只是,此刻我心如止水,倒也无所谓了。
      至从同夏将军一别后,我对燕王就不再如从前上心,似乎对出宫终于无望,便觉得如此活下去也未必是件好事。
      当日夏将军信誓旦旦说会来救我,我一直抱有期望,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会以为以为只要他一日不曾亲口说与我听,这个承诺便是一日有效的。但那晚与他同房而眠,他却决口不提此事,这实在如万柄利剑戳破我的心一般,叫我深深的信仰,半点幻象也不存。
      我想,我果真痴傻,竟然到此刻才彻底明白。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将我当成一回事。
      我太自以为是。
      之后,我便迫使自己修身养性,日日不是在屋中看书,就是在竹园里散步。不再傅粉,不再点唇,即使是布衣都能照穿无误。每日送来的饭菜,滋味如何,也毫不计较。
      名叫绿池的侍从常常来看我,顺便替我带些书本,他脚步极轻,常常我尚未反应,他已放下东西推门离去。
      这夜,我见月色甚好,便寻了个屋檐底下,认真的仰望。
      我有多久没有赏月了。记得幼时,深信月中有神明,便夜夜对其叩拜,希望满足心愿。那时人小心更小,所许愿望无非是明日能吃到什么,得到什么物件,到后来是能见到夏将军。都是些小事,所以常常能够如愿,然后欣喜上许久。
      “夜有风霜,慕容公子要保重身体。”有人替我披上披风,我想定是绿池。
      转过头去看,果然是他,低着头,十分安静。
      我对他笑了笑,良久,忍不住问他:“近来,燕王可好。”
      “王上一切安好。”他提到燕王时模样更加恭敬了。
      觉得是自讨没趣,却还是开了口:“冯钧,近况如何?”
      绿池难得地小心抬头看了我一眼,连忙又低头回答我:“冯郎中日夜都呆在王上身边。”
      意料之中。不知为何,明明之前不觉得半点冷意,绿池来了后,我就觉得彻骨的冰寒,如同身在寒冬腊月般。细细听,那“呼呼”而过的风声,好似猛兽的长啸,由远至近,很是骇人。我急忙拉紧披风,匆匆回房。

      这样寡淡的日子过了约莫半月,终于在今日变得热闹起来。
      燕王带着侍卫闯入我屋内时,我正拿着本《虬髯客传》在看,其实,我也只看得进这类闲书。
      当时门猛地被人撞开,众多人涌进来挡在门口两侧,燕王站在中间,一脸凶神恶煞。我吓得一惊,手中的书也不知何时落地,只觉得脑袋里一阵混沌,半刻反应不过来。
      燕王站在那里望着我,目露凶光,大喝:“贱人。”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思虑间从椅上站起来,与他对视:“王上,你这是干什么?”
      他并未马上言语,只将手中的纸张朝我脸上抛来,那纸却因一阵风,打着转而飘到了我的脚边,我蹲下去捡,竟然是一张地图。
      燕王似乎气到极致,面目同声音一起狰狞:“这是钧儿从你床底下找到的,你这个贱人,你倒想让谁救你出去?”
      此燕宫地图是我绘不错,底下“救我”二字也确是我所写,只是,我并不是将它藏在床底。看来,为了找到这东西,冯钧居然将那宅院挖地三尺。
      “王上,你可信我?”我尽量将声音放柔,如哭如泣。
      “贱人,你还想狡辩?”他说。
      他左一句贱人右一句贱人,说得我怒火中烧,但又不能发作,这样憋屈的日子过得实在够久了。
      当年,刚刚进宫,我满怀信心,以为夏将军无所不能,定会来救我于苦海,便乘着得宠之际缠着燕王将整个燕宫逛了个遍,然后绘成图。那时天真无知,总想着夏立昌会派人来接应我,到时我便将此图交给他,也好有所作用。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从期望到无望到绝望。
      不过绝望的原因却是想到:区区一副燕宫地图能有何用途,自己如此无用,什么都帮不到夏将军。然而,始终是花了一番心血,不愿毁去,便假意为燕王种梅树,将这张图小心叠好一同和梅树埋进了土里。
      所以,为了区区一方地图,冯郎中真是用心良苦。可以想象,这半个月,他如何兴师动众,挖地三尺,才找到这难得的证据。
      燕王见我一直不说话,突然发狠,扑上来紧紧捏住我的脖子,我瞬间呼吸不顺,嘴里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你叫人救你,你居然叫人来救你,去死吧,贱人,贱人……”
      他的手越握越紧,我也越来越恐惧,难道我竟然要命丧在此时此地。泪不由自主从眼眶滑落,我已经完全看不清燕王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不停闭合的嘴里在说什么。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好像自己有了意识,一切都不再受我控制。
      我已经做好命绝的准备。
      燕王却在此刻松了手,我立刻瘫软在地,一点力气也没有。
      燕王站得笔直,他既不屑,又深恶痛绝,他用脚踢我,似乎在打探看我死了没有,然后他又蹲下来,面容异常残酷:“朕杀了你只会脏了朕的手。”
      我以为他放过了我,可是,他接着说道:“给你一柄剑,你自行了断吧。”
      我惶恐得看向他,他居然在笑,他微笑着站起来,从身后侍卫身上抽了把剑,手握剑柄将剑尖抵在我眼前。他一直在笑,如此得意,如此高高在上。
      剑很锋利,寒气逼人。
      他又将剑尖移到我的手心,一股血液争先涌了出来。
      我痴呆地看他,凄凉地唤他:“王上。”
      “还不快动手。”他却这样说。
      在燕宫内呆的这五年,日日夜夜担忧的便是此刻,我时常想,只要让我活着,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这样坚持真的是对的吗?在这世上,会有谁期望我能活着,或者,又有谁值得我活下去。
      总会有一死的,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我的双手慢慢握上剑身,它如此锋利,我清晰的感受着划破皮肤刺入骨髓的疼痛,却又一点也不觉得痛。妖艳的红色血液至我的手掌中溢出,温热黏稠,沿着手腕滴进我的衣袖里。
      再次仰头淡淡的看着燕王,亦如天牢内初次见他,可惜这一次我再不会去拉他的衣角,苦苦求他饶我一命。
      他仍旧握着剑柄,默默注视着我,时间仿佛停止一般,我对他露出此生最灿烂的笑容,抓紧了剑猛朝自己胸口刺入。
      鲜血喷涌而出。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叫人措手不及。最后映入眼中的,是燕王一脸的呆愣。
      我不顾巨痛,满意的闭上双眼。
      那一剑我刺得及其用心,深浅力度早已在心中计算过太多次,就算做足赴死准备,我也绝不会死。我一向都是如此自负。

      等我悠悠从混沌晕眩中清醒过来,房内摆设一如从前。
      站在床边的绿池发现我睁开眼睛,连忙弯腰迎上来问我:“慕容公子,可有不适?”
      眼前的脸渐渐变得清晰,眉清目秀,我认出是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这竟十分困难。他去倒了一杯茶喂我喝下,这才能发出虚弱声音:“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太医说,公子若能醒来,就表示无碍了。”
      原来才过了三天,我还以为能一觉数年,桃花依旧,物似人非。
      从绿池口中得知,因为冯钧为我百般求情,燕王终于妥协,同意就此放过我,并命人前来为我医治,我对此不以为然。冯钧这人,实在虚伪至极,我有此祸端全因他起,若燕王当真想置我于死地,凭区区一个他怎会左右得了。
      此情,我绝不会领。相反,这一剑之仇,我总是要找时间讨回来的。

      太医说得无碍是指无性命之忧,就算我彻底醒来,仍旧全身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常常疼得全身抽搐。燕王虽吩咐生死都不必向他禀告,却还是遣来绿池专门照顾我,可见,他也未对我完全无情无义。
      养病期间,我虽然没日没夜的睡觉,但其实伤口的锥心之痛让我没有半刻真正入睡。
      耳边总有细微的声响,我闭着眼,想睁又睁不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人,正真真切切地看着我,这个人让我觉得特别熟悉,好似我与他认识了很久,相处了很久。
      他站在那里许久,似乎还说了话。
      紧闭着眼,集中注意去听他在说什么,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我完全清醒过来。门窗紧锁,房里什么都没有。再将视线转向手中,那里握着一块玉佩。
      晶莹剔透。冰清玉洁。
      这不是冯钧的玉佩吗?
      说来奇怪,我只在第一次见他时看他戴过,居然一直恋恋不忘,到了现在,仅凭一眼便能认出来。

      正好绿池端了药进来,我便问他是否有人来过。
      他小心打探我的脸色,十分卑微:
      “是冯郎中。他见公子正在熟睡,站了一会就走了。”
      “他可是来看我死了没有?”我十分不悦。
      这人耀武扬威,居然到了我的地盘。
      绿池坐在床边伺候我喝药,突然抬头看我,关切道:“公子应心情愉悦,这样伤口才好得快些。”
      心情愉悦?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便万不可能有愉悦的一天。
      愿我能快些痊愈,还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做。
      见我喝完药,绿池去将火盆取出来添炭烧旺,然后再过来床边替我脱衣换药。
      这还是至我醒来后第一次看见伤口,隐隐泛红的纱布渐渐退去,那剑伤就在胸口正中,又深又长,皮开肉裂,十分丑陋。
      绿池把药膏均匀涂在表面,既小心又娴熟,用力恰到好处,虽很刺痛,但能够忍受。
      牵扯到痛处时,我不由自主皱眉咬牙,他慌忙停下来看我,我示意他继续不必理会。为了转移注意,我打量绿池良久,总觉得这个侍童,处处谨慎,看是柔弱其实很冷静,十分与众不同。便寻了个话题问他:
      “你进宫多久?”
      “十余年了。”他手上动作不减,回话声音很悦耳,恰好让我听见。
      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居然都算得上宫里的老人。我眨眨眼,漫不经心:“你觉得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他头也不抬,五指纤长白皙,十分灵巧。
      偶尔触碰到伤口,也能感觉到暖意,我莫名有些烦躁。“那你倒是知道什么?”
      他依旧垂着头,仔细替我抹药,未发一言。我觉得他根本是存心不与理会,完全未将我放在眼里,于是故意嘲讽:“你可知道燕王派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王上叫我好好照顾公子。”
      “是照顾还是监视?”我伶牙俐齿,唇枪舌战。
      吓得他立刻在床边紧张跪下。
      好似在嘲弄他,其实是在自嘲罢了。我寻了一缕头发,放在已经愈合的手心里,慢慢把玩。
      斜眼瞟他,忽而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过来替我穿好衣。”
      “是。”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可我心中有数,绿池这个人,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普通。
      照顾也好,监视也罢。只要燕王尚有一丝注意在我这里,都是值得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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