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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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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时才不过辰时,松林间晨雾浓重,又是少人行走山路坎坷,一顶轿子颠得似行在波浪中的小舟。路未行一半,轿中左逸之已头晕得只能扶着轿帘才能勉强坐稳。
他最不惯颠簸,当年在金陵时,卫瑄曾拉了他到河中的画舫上看秦淮名妓,对面的船帘还不曾掀开,他这边已晕得一张脸惨白如纸,最后只得在轰鸣的叫好声中回了岸上,莫说姑娘的容貌就是衣角都未能窥见一分。
卫瑄那时还打趣他道,难得满城秦楼佳丽齐聚一船,他没有这个眼福也便罢了,连带着他也未能一饱眼福,欠他的这一次,日后可是定要叫他补偿。
思绪正恍惚之时,颠簸却倏然停止,左逸之揉揉被撞到的额头起身,掀开轿帘向外看看,是前面的轿子停了下来。
上山时段清霜借口若是一众地方官员都跟去,难免招摇,便是悖逆了圣上不许大张旗鼓的本意,故而能不去者都不须跟去。他原以为听到这样的说法,那个出门便是前拥后簇的知府大人定然会啰啰嗦嗦说上一堆废话,却不想他非但未推托更是一口应下来,还不迭地提只他一人跟着指路就好,其余皆呆在山下等他们回来。故而山上也只他们三顶轿子,并着几个侍卫、轿夫。
最前是段清霜的轿子,有些好奇地揽衣弯身想下去问个究竟,一只脚才落到地上,行在后面的黄知府已从身边经过,颠着脚跑近前面的轿子,人还未到,一贯的谄媚已融进声音中:“小王爷可是有什么事?”
“难得来金陵一趟,又是有幸与知府大人同行,”轻慢的声音裹着林间的山雾从前面的轿子中传出,隔着知府大人滚圆的身躯,只能看到轿边一角素衣,“若是乘轿,岂不辜负了这满山景致。”
“可是这山路崎岖,小王爷……”不过方才几步小跑,却是尚未喘过气来的知府大人踮脚看看前面盘踞的长虫一般弯曲又遍是硌脚石子的山路,只是想想一双短胖的小腿已开始发软。
“知府大人若是走不惯山路,随意就好,”难得没有嘲讽的意味,似是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问得淡然轻慢,“那么,左大人呢?”
“徒步?……”左逸之有几分怀疑地望向前处正迈步向前,只留出一个背影的人。虽是知晓前面那人随性而为的性子,却也知他并不喜欢爬山。初到凤县那年的重阳,陈长曾拖他们一起到县郊登山,一路上去,段清霜苦着脸的抱怨撒满山道,及至山顶,那个素常唇边总是少不了三分戏谑笑意的人一双俊秀的眉早拧成了绳,恨着齿道再不徒步上山,还被陈长一通戏笑。
“是,左大人意下如何?”听到他的声音的人停下步子,转回身看过来,眉间一点浅淡的笑意衬着苍白的一张脸,虚弱到有几分不真实。
“——好,”头晕得感觉已减淡了许多,虽不知他意在何处,仍是稳稳神走上前,对着他点头笑笑。
山并算不上高,只是他们行得慢,又是知府大人死活不愿在两位京城来的大人步行时,一人独乘轿子,硬是强撑着几乎是晃不动的身躯要陪他们徒步上去,结果便是本就不快的行速又陪着他行三步就要停下喘两步的速度愈加慢到近乎是散步,等到快到山顶时,已是将近午时。
“哈,到了!”才穿过一片松林,黄知府突然伸指指着前处,用一路上最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脸上解脱的表情堪用狂喜来形容,“大人们快看!”
段清霜应也未应,只回头扫一眼身后正大口喘气的人,转回头看向不远处一片空地之上矗立的近一丈高的凡是能看见东西的人便能一眼望见的白石,低声笑得有几分不屑:“知府大人奏折上所提的就是这个?”
“这……”不愧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知府大人,一口气憋在喉间便已听出那个,用着以身形不相当的迅捷,三两步窜到面前,一只手就往袖中摸,“前几日在客栈中,人多嘴杂的,下官特备的一点薄礼也未寻着机会送与小王爷,”从袖中掏出什么便往那人手里塞,“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只妙在精巧,且下官闻之段小王爷喜爱竹子,此物算是下官一点心意,还望小王爷能收下。”
“既是知府大人一片心意,段某又岂能辜负,”段清霜也不推辞,随手接过,自然的像是不过随手接了一盏茶,却是看也未看,便转手递过来,“我身上无处带,劳烦左大人先收着——”
半是错愕,半是懵然地接过来,低头看去,是翡翠雕作的竹子,他虽在古玉上不大通,只是手中只有一掌长的玉竹翠如春水,色泽均匀,通透光润,三五竿竹自石隙斜斜而出,再细看,每一处镂空处都是似断非断,分明是一刀雕刻而成,就便是玉质普通,只这样的做工也值得上千金了。
本朝为惩治贪污,凡官员收受银钱价值百两以上者便视为重罪,情知黄知府此举之意,开口想要唤那人回来辞谢,抬头,却只看到不远处山坡边一块高地上的背影。
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冬日里山间腾起的轻雾虽是正午,却未曾完全消散,细白的纱帐一般展浮在黛黑如眉的山间。
“这一片秀美山川的意蕴,也唯有那远离尘俗居于其中的人才真正懂得罢——”身边的人忽然悠悠地开口,视线只落在远处的虚无,过耳的山风将不高的声音吹得愈加散碎,“若有一日……你可有意相陪?”
“清霜说什么?”左逸之侧头看向他,风太大,那一句话他未曾听得清楚。
“没什么——”像是早便预料到他会如此说,那人淡淡地开口,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我随口说说罢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清霜——”左逸之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的神情,也许有过,是不久前的那晚他自家中归来,廊下他与他道“早歇息”时,他眉眼中便是这般的失落,只是那时不及此刻的浓重,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近乎绝望,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拉他,指尖触到他肩头的一瞬,前面的人忽毫无预兆地倒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