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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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是在静肃威严的金漆宫门之外。
意气风发的少年，锦袍玉带，眉眼如画。身后侍着一顶绛红色的软轿，他仰头望红瓦宫墙，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那就是童御史的长子，才十六已经和太傅大人的二小姐定了亲，又被召为太子舍人，入宫随驾。真算是春风如意了！”身边的老奴一边解释，一边叹了口气。自家的少爷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他坐在软轿里，只是淡淡一笑，放下轿帘，不再看出去。自己和那个少年相差的何止是运气，在这个家世决定了一切的时代里，能在太医院里谋到个职务，已经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了。而对那个少年而言，一切还只是开始而已。
过一会儿，听到旁边有人喊了一声“起轿”，他的轿子还没有动。想来是应该是那个少年，毕竟宫门一次只能进一个，从身世、官职来说，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太医都该是让他先走的。
两顶轿子一先一后进了宫门，经过一段长长的石板路，转了个弯，他向西，少年向东。
第二次见面，在帷幔重重的寝宫里。
那夜天冷，一同值夜的老太医上了年岁畏寒，笼着暖炉睡去了，近侍来找人，抓了他就跑。“要活命，待会儿就放机灵点，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他唯唯诺诺，心里多少有点数目，否则动用得了这个驾前红人么？
然而，还是没料到会是这个场面——龙帐掀了半边，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皇帝着一身短褂，盘腿坐在上面，怀里一个人云鬓凌乱，露出小半张脸，小半张他每日在宫门前期待再见的脸，然而现在面色微白中带着一丝不该有的妩媚。身后的近侍在扯他的衣角，要他快把头低下去，他也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不行，浑身动弹不得。身体僵直，脑袋却涨乱得厉害：他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和皇上的关系……
“大胆！”他也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讶异？厌恶？还是……惊艳？但无论哪一种都让龙颜大怒。一声怒吼，屋里屋外都跪下了，他才回过神，扑通地双膝落地。他想自己一定是死定了，只不知道自己的疑问死前有没有机会弄明白。
“痛……”死一般寂静的寝宫里响起一声轻柔的呢喃。
“严儿？”皇帝的声音一下子就温和了起来，再面对他时也冷静了许多，“还愣着干什么？身为太医，难道还要朕教你如何诊脉医治吗？”
少年的脉象平稳。其实不诊也知道，只是行房时□□受伤而已，毕竟都是男子，不合天道。但他总不可能开口对皇上说“为臣需看一下童大人的伤处才能医治”吧！所以只是形式地搭了搭脉，配了两付滋养的药，再加些外敷疗伤的药膏。他本想骗自己：也许是皇上用强，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临幸？但少年柔顺地偎在皇帝身边，盈若星辰的双眸带着甜蜜。突然一阵心痛。
写完方子，他继续回到榻前的空地上跪着，听候皇上发落。没错，是发落，而不是赏赐。或者说，此时此刻只要他能保下一条命来，就是一种赏赐。
“字写得不错。”少年轻笑着说，“倒是比我那贪玩的弟弟写得能入眼多了。那小子昨天又爬树摔着，还起了脓，我用的这药多做些给他行不行？”
“……既然这样，直接让他去御史府给你弟弟治一下，不就行了？”
“那童严谢过皇上。”
被近侍拉出宫来，他一身冷汗，湿透了几层棉衣。自己竟是活下来了，多亏了童严。
高祖受承国运以来，似乎每代皇帝身边总有这么一两个以色进御的近臣。所以，对于童严，朝野上下并没有作什么评价，只是传言越来越多，言语间自然是不好听的多。连带着他也被太医院里的人侧目而视。
然而可笑的是，各宫娘娘却都找上门来，支支吾吾地砸下重金想要什么“密药”。他能有什么“密药”？若童严真靠了他的“密药”才能得皇帝的心，他又怎么会一年多都没有再见到过他？整整一年多，他没有见过他，这说明他的身体底子不错，也说明皇上对他很体贴，所以就轮不到他这个小太医什么事。他只能靠着外面的传闻，听说他被封了黄门郎，听说他妹妹进宫当了妃子，听说皇上为了他断袖，听说……
第三次见面，是童严名义上的洞房花烛夜。
已到弱冠的童严终究还是要娶妻生子。似乎是作为贺礼，又似乎为了表明此事并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恩宠，皇上封新郎为驸马都尉侍中。大礼于是在皇上冷冽的面色中热热闹闹地完成了。
然而夜半时分，他却被急召进宫。
还是绕过那些拖曳在地上的重重帷幔，看见散落在地上的喜服、冠带，童严惨白着脸躺在榻上，皇帝坐在一旁，焦躁不安。他还是不可能近得了他的身，所有的情况都由皇上来说明。却原来大红喜烛烧起了九五之尊的妒嫉心，连床弟间的欢愉也失了分寸。他很想问一句：那陛下您的九宫六院又当如何呢？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何况——他又凭什么来问？
依然是配好了方子，然后退出去。
童严的伤养了十多天，他却只能从近侍那里知道情况，然后抓药。听说童家又受封赏了，连太傅家也……近侍一边等他写方子，一边摇头：皇上这究竟怎么想的？
他也想知道，皇上究竟怎么想的？童严又究竟怎么想的？是爱得太忘乎所以还是将江山视作儿戏？历数前代太过恩宠的幸臣，最后哪个不是凄惨落场？
近侍提着药包走了。临走前说：“大人知道分寸。咱家刚才什么都没说，您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点点头，他们终究是无关人等。
然后像是故意嘲笑他的担心，童严继续青云直上。先封了高安侯，然后是位居大司马卫将军，常给事中，领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童家上下鸡犬升天。
他又被召入，这次是替童夫人号诊。一张床榻，左边是大司马，右边是皇上，他跪在榻边，谨然地搭上帐中伸出的手腕。“恭……恭禀陛下，恭禀大人，夫人无病，只是有身了。”本该开口“恭喜”，最后一刻却换了说法。实在是——何喜之有？一个人愣，一个人怒。
童严斜倚在榻边，把玩着一块雕龙玉璧，懒懒地抬起眼：“有没有药能把孩子打了？”
“……有。”他停下手中的笔，身形却不动，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药笺。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已经足够打破皇帝和“童夫人”之间微妙的平衡，而这种不平衡的后果只能由童严在床第间承受。这些日子，他每夜守在太医院，只要有人从屋前走过就会惊跳起来，生怕是召他去看那张惨白的脸。了结了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是不是这样才是更好的做法？
然而，问话的人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打了第一个，还有第二个。打了第二个，又有第三个。打了第三个，再是……”
伴着童严无意识的絮叨，他把安胎的药方继续写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事实如何，也总要留几个孩子下来，就像成亲，就算皇上不满意又能怎样？
那伴着叹息的声音已经不复当年的清亮。他忍不住抬头偷眼看童严，突然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年宫门外的少年意气。无上恩宠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连他都知道的闲言碎语，童严自己不会不清楚。二十岁的年纪，要担起一片江山，本该依靠的满朝权臣又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这是他想要的吗？他真的是众人口中那个狼子野心、贪得无厌的祸国妖孽吗？他和他的皇上究竟会走到怎样的境地？……
“你在看什么！”
一声呵斥惊醒了他，连忙低下头：“大人劳心劳力，这几日气色不佳，小臣再为大人开一付调养身体的方子。”
“呵。”童严冷冷地笑，“朝野上下，会来讨好我的，没一个好人！”
笔下一顿，一团墨化开污了整张纸。“是。”童严说的没错，他也不是好人。因为心底有个魔，让他再没办法分清事情的是非黑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