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歌》花满筛

62、第六十二章

　　前无抬头，见是熟人，大方地邀请程翊入座。前无身边的一个女孩没等程翊开口便摇晃着扑过去，甜腻熟稔地招呼道：“竟然是程师长大驾光临，好久不见，还记得雯雯吗？”雯雯看上去已经有几分醉意，站立不稳地样子，程翊一把捞起她的腰，按回座位上。另一个姑娘思思显然不认识程翊，但至少也认得程翊军装上的军衔。这儿的姑娘们早就见惯了高官和富商，一杯红酒洒了泼到三个人就有两个部长的亲戚、一个商会的会长，所以什么身份不重要，反正都是非富即贵，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饶是程翊也只能靠着一副出众的皮相才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姑娘们心思雀跃。
　　程翊挨着前无坐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前无如实说：“跟喜姐来见见她朋友。”他朝二楼的方向抬抬下巴，程翊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二楼卡座上贵气袭人的喜姐。喜姐正跟对面的黄老板说什么，随着一个掩口而笑的动作，淡淡的眼神儿飘下来，瞟到程翊时，立马变得尖锐冰冷。程翊接收到了明确的警告和敌意，他不能解释，只能微笑。前无适时举起酒杯挡在程翊与喜姐之间，他朝喜姐摆摆手，喜姐冷着脸默默收回目光。程翊看到黄老板殷勤地给喜姐舔茶，转头对程翊说，“喜姐当真神通广大，在南京还有黄老板这样的朋友。”前无笑道：“她总是认识些奇奇怪怪的人。不过看起来，程师长也是这里常客啊！”‘程师长’的称呼让程翊意识到这话是在打趣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就是偶尔应酬的时候……”只不过旁边的雯雯已经贴心地叫了雪茄切开点好给程翊递了过来，还跟前无身旁的姐妹说：“我记得程师长每次来这里都喜欢叫咱们店里特有的这种手卷雪茄。”
　　程翊一副‘我一点儿也不尴尬’的表情，把雪茄接过来拿在手里，朝前无笑道：“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决定戒了。”程翊似乎是随口地一问，“雯雯小姐还记得我为什么喜欢这款雪茄吗？” 雯雯当即表现出极强的业务能力，似乎客人的话她都过耳不忘，“我记得那时候程师长不止一次说这雪茄点燃后有种漫天大火扑面而来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一个消失在大火里的朋友。”程翊点点头，“如今朋友失而复得，这味道也可以戒了。”程翊所有活过的日子中，只有一场大火让他铭刻于心，那个曾淹没于火海的人，此刻正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措不及防地被表白了一脸。这表白本身是巧妙而令人信服的，如果前无不那么理智的话。虽然前无几乎从没听程翊说起过在上海码头爆炸后他本人的感受，可以合理想象，惊吓和绝望是必然的，但像程翊这样借助特定的气味一遍遍回忆那场景就大可不必了，有种想看他死一百遍的嫌疑。同时理智又告诉前无，程翊不是这个意思。至于程翊到底是什么意思，前无不想去纠结，拐弯抹角的表达只能说明内容无关紧要。前无拍了拍程翊的肩膀，说道：“戒了好，我向来也不喜欢这烟熏火燎的味道。”
　　雪茄的味道与普通烟草有很大的不同，更加浓郁丰富，而且每个人能从中感受到的气味都不尽相同，而程翊在偶尔一次尝到这种雪茄之后，居然感受到了某种来自梦魇的熟悉气味，□□的味道、汽油皮革混合在一起燃烧的的味道，热浪扑面而来，把他卷回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程翊会在回想那段时间时自嘲走火入魔，他一边在现实中寻找前无的消息，一边在想象中拼凑前无生还的依据。与其说之前程翊喜欢这味道，不如说他依赖这味道，他靠着这一点点熟悉的气味去搭建那场爆炸的场景。他控制不住地不断回到那个场景中，去复盘每一个细节，他试图拨开肆虐的火苗，推动封死的窗户，翻开燃烧的油桶，搬走焦糊的门板，寻找哪怕一点点的前无可能存活的希望。
　　然而记忆往往并不可靠，何况程翊当时的记忆被情绪冲击得破碎而无序。记忆在不断的、有意无意的被调动出来的过程中，必然会被增加和删改很多，有时候程翊会怀疑自己看到了前无跳水逃生的身影，有时候程翊又似乎看见了前无在火焰中飞舞的断肢，他搭建的场景越来越不确定，细节也越来越模棱两可，于是最后这场景轰然坍塌，变成一个不见底的深渊，程翊任由自己无限下落，没有尽头。
　　所以有段时间这雪茄让他上瘾，只是他在反复思虑中逐渐耗尽心血，形神俱疲，直到后来，他再也无法确认回忆里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还是他的臆想，他便不再试了。
　　朱泽只知道他走火入魔地寻找，不知道他在自己至暗的回忆中崩塌重建了千百次。当时程翊并不笃定前无仍然活着，他只是不能相信前无已经死了。
　　这些事情现在看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年半载之前。但对于程翊来说，无论经历了什么，还能等来眼前这个不解风情、油盐不进的人，他已经感激涕零。最单刀直入的表白，他说了多少次，前无都不当回事儿，何况这曲折委婉的，那家伙自然理都懒得理。
　　前无越过程翊对雯雯说，“刚才你输了，还没喝酒呢。”
　　雯雯立马抱着程翊手臂撒娇：“程师长，您这位朋友猜拳也太厉害了，我和思思一次都没有赢过，每次都要喝酒还要回答问题，您可得帮帮我们。”
　　程翊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眼睛却瞟向前无：“当真这么厉害啊？都问你们什么了？”
　　“就是金陵城的一些新闻旧事、坊间传说，但是人家不想再喝酒了嘛。”雯雯话音未落，思思接到：“我倒不在意喝酒，就单只是想看看这位客人摘了口罩是什么样子，但我要先去补个妆，喝酒喝得口红都花了。”思思起身时手指特意在前无颈边擦过，前无头都没抬。
　　程翊拿起雯雯的杯子，一饮而尽，对前无说：“你想问什么？我来答。”
　　前无伸手拿起了程翊放在一边的雪茄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烟草的味道透过口罩涌入鼻腔，他轻轻蹙起了眉，而后正色说道：“你可知，佛祖往昔求法，舍妻舍子，并舍自身奉夜叉食，所得妙法为何？”
　　前无说得流利，但与之前所聊的，与这声色沸腾的环境，与身边的美人美酒都全然不搭。雯雯姑娘仿佛听了个谜语，却连谜面都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兴奋地看着程翊。
　　正经的论起佛经来，程翊自然是比不上前无，但是很多脍炙人口的佛教故事，程翊还是知道的。正巧，他知道这个故事，也知道当年佛祖只得到了四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题用意很明显，完美地表明了前无对之前“雪茄”问题的立场。永远不要怀疑前无的洞察力，他听得出所有弦外之音，只不过他的聪明睿智因为剥离了情绪，显得过于冰冷生硬。
　　这迟来的批语似乎是把程翊几年的疯癫执念定性成了自讨苦吃，但程翊并不生气，一来，他早就默认了“自讨苦吃”这个评价，他对前无的感情，自始至终便是如此。公平地说，他的求不得和爱别离，前无并没有什么责任；二来，他见识过前无携带着的凡人温度，某些时刻，甚至胜过世上万般温暖。只言片语的凉薄，算不得什么。程翊只想表白，不想诉苦，只想沉沦，不想解脱。
　　前无听程翊说完，拍手感叹道：“这可是造福无量百千万亿众的法门，可破烦恼军，可出生死海，世间至理。”说罢，顺手把冒着烟的雪茄往面前的半杯酒里一丢，雪茄发出“滋”的声音，火星也完全熄灭。“俗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道理能听到就是善缘。”前无看向雯雯，姑娘陪着笑，不太关心道理，只是可惜了雪茄。
　　思思正巧拿着一瓶新开的酒回来，重新给程翊和前无都倒好，好奇地问道：“二位这是在说什么呀？又是造福又是善缘，我都没听全，给我也讲讲！”说着乖巧地将头靠在前无身前。前无抬手抚过思思的头发，自头顶向后颈轻柔地滑下去，一遍又一遍。这动作亲切温柔，可又绝不狎昵，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或者白兔。程翊捏着酒杯，盯着琥珀色的液体，淡淡说道：“没听见也没关系，不过是大而空的道理，远不及手边的软玉温香来得真实。”思思笑道：“程师长这话在理，总归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这大好光景，我陪您喝一杯。”前无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思思的肩膀，垂下眼睛仍只是抚着她的头发。程翊莫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记忆深处的某个山中黄昏，前无也曾这样抚摸着一只先天残疾的小狼，却最终扭断了它的脖子。如今他也是这样看着身边的人，有怜无爱，有手无心。程翊心中逐渐升起一种奇妙的担心慢慢盖过了他想把思思从前无身上扯下来的冲动，他担心前无会不声不响就掐断思思的脖子。姑娘的脖颈那么白皙、修长，前无似乎在数着她的脑后的颈椎骨，如果他想动手，折断这脖子就如同折断一根柔嫩的枝条。

　　“前无，下次再跟小姑娘聊吧，咱们该回了。”喜姐一声召唤，脚下不停地朝门口走去，眼神刀子般刮过一路，并在程翊身上时留下一记凌厉的白眼。前无手下一松放开了思思，简单给程翊留了句“酒大伤身”的话便扣上帽子跟随喜姐快步离开。雯雯只是遗憾没能看到前无不戴面罩的样子，思思却在前无走后很久，脸色都是惨白的。

　　回联络处的路上。
　　“我不叫你，你是不是就要杀人了？”喜姐问道。
　　“她在酒里下了药，我就想问个缘由而已。”前无没料到，思思是喜姐找黄老板安排的。
　　“不过是姐姐我想给程翊一点教训，你犯得着这么恐吓一个小姑娘吗？”
　　“万一那酒是我喝了呢？”前无对喜姐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深表无奈。
　　“那正好也给你点教训，你们两个，无论谁，都不冤枉。”喜姐做事遵循自己的道理，她说过的话，向来都算数，这次不过是小试牛刀。

　　程翊也发现了酒里的问题，但在他目送前无出门的那点时间里，桌子上的酒就被人收走了。酒里的是普通的迷药，喝了只会让人头晕无力。金水楼台发生这种事，黄老板脱不了干系，可是程翊跟黄老板没有恩怨，他没什么理由这么做。倒是喜姐出门时怨毒的眼神似乎昭示了答案。如果是黄老板帮喜姐做了这件事，他冒着得罪程翊的风险也要做这件事，那喜姐和黄老板的交情就非比寻常。前无到底知不知情这还要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但至少，前无对这事是不支持的。程翊觉得自己多个堂皇的理由去找前无，这事本身就值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