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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心者未绝自秦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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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汉青到许多年后,看到竹林栖霞,还是觉得头痛欲裂。
竹叶青翠,有时一点,有时一丝,绿芒芒青惨惨的一片,远处看去,总让他看出种茫然的错觉来。
他还是会说话的,但是已经只会说一句话了。
家里人凑上去听。
他说的是——
“叶子落时,很漂亮,很漂亮......”
决晏而凄伶,幽暗却伤郁的——
听到他说话的人也都知道,曾有种绝致的兵器,就叫做叶子伶仃。
但那只是曾经。
曾经得那么久远,久远得已成传说。
他年轻时第一次见着这精致的玩意儿,就握在一个人纤长细白的手中。
那人袖子拖盖下来,遮住了一半,脸上似笑非笑。
百十个官府衙差,围他于正中,他就在里面闲闲地拢着袖,指尖一拈,一点青绿就忽地亮起。
“能惊梦者敢入梦,
能破阵者敢入阵,
能消弥祸事者敢入世,
能知善人心者敢轮回,
......”
他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阵中人轻抬嘴角,一字一句念来,吐字清晰,尾音高挑。
说一字,发一刀。
那该不该叫做一把刀?
或许,那原本只是叶子,到了他的手里,才变作了刀?
那么厉的刀,那么丽的刀,
他在街尾看着。
呆立。
为此风情所惊起。
为此姿势而胆寒!
那人却浑不在意,一翻手,继续慢慢地道,
“我道为天命为斯,我生为老死为痴——”
他这才发现,他每一出手,都堪堪砍在人手骨上,将人力道卸去。
被他这么振声一敲,都必定不能再动手了。
而那人带着微疲的笑容,停于眉梢,止于嘴角,发带飞扬,寂寞不去。
“伤心者未绝自秦汉,负世者负谁自负知——”
场中已多伤颓于地。
阵不成阵。
场中人仍在念。
眼睛愈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掌中一叶伶仃,冲杀自如。
阵已破。
那人叹息了一声,半收手,敛了敛衣,看了看天色,唇一动,
最后一句,有若梵音绝唱。
“建节封侯不过竖子凄凉事事事该了,千秋万载一担风情该老时时时伤心——”
他大笑着走出来,从街心的包围圈里,慢慢走向自己街尾这里。
净面,朝天。
谁仰天的姿势,都没有像他一样,看起来真的是那么接近天。
苍天......
无一人敢拦。
各自却步。
他怔在街角,看他直直地走过来,衣服湿濡却能飘洒。
明明下了雨,也明明没有风。
他这样走过来,分明像是没注意,但经过自己面前,还是停了一停,笑了一笑。
“你也是衙门里的人?”那人皱着眉,却没有皱眉时应有的愁容。
更像在调笑,“你也是来抓我?”
舒汉青木然点头,却是坚定的。
“我叫舒汉青。”他一面答,一面感觉得出自己的手心,脖后,冒出一阵阵的急汗,“我也是来抓你的。”
“来抓我,刚才为什么不动手?”那人揣手于怀,似乎有些怕冷,淡淡地笑,“我来猜猜,你莫不是要来个守株待兔?螳螂在后?”
舒汉青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大丈夫不屑以多欺少,以强击弱!那些围攻取巧的勾当,我绝不为之——”
那人舒展的眉,清风般起落,看他一眼,“哈”了一声。
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汉青怔了怔,因遭人轻视而一怒,手里的官刀,不由自主砍了出去。
那人未回头,袖子一卷,便折了他的刀。
雨慢慢又下得大了些。
舒汉青覆发于面,握住了自己的手。
看着那人洒然的背影。
恨,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种恨!
这人,他第一次见。
但未谋面前,他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传奇,一种信仰,一位永远值得尊敬的前辈,一阙永不停歇鼓励他前行的谏歌!
他甚至,就是为了这个人,这个名字,这些事迹传说,才选择入公门,做了一个捕快!
而如今,这人却变成了他要抓,要杀的要犯!
“一日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到如此?与天下反目,与世人为敌——这是你要的吗?”他自己都想不到地大声对着他的背影,用这样绝望的声音嘶声道,“一日晴,你可知如今要杀你的,等着杀你的,誓杀你的人,有千千万万,数不胜数!你一定不能回头吗?”
“你不回头,是要此生都——不,容,于,世吗?”
那人不答话,他以为他是动摇了,拼尽了全身力气,将心神全数扑在这一句上,
“一日晴——你以什么情怀入世为官?你忘了吗?你真的要——遗弃天下了吗?”
那人背影顿了顿,在雨里,不太真切,也有些踟蹰,但依然清冷得很好看,寂寞得一向伶仃。
“一日晴或许是可以做一个好官的吧——”他淡淡地回答,慢慢在走远,细微的语声氤氲于水汽,水磨样的不温不火,“可是晴藤滟从来不是的......”
语声微顿,慢慢冷厉,
那笑里忽然就全是娟狂难抑的杀气。
四散。
激扬!
雨点纷飞,到他跟前,蓦地蒸消。
他猛然回头。
在笑,笑得极冷。
仿佛是遇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他不能不笑一样。
“是我弃世于先?”
他的眸子如叶子伶仃一样,青惨。
动一动嘴角,舒汉青从脚到手,都开始变得冰凉。
“是我弃世于先的吗?”
那人狂笑,
在雨里,
衣襟散开,如魔如佛,既乱且定,
过了很久,慢慢定静了下来,眯着眼,温润如昨,淡定,平常的好像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甚至有些平淡,有所怨忧,不甘心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等到风死春谢,才来叫我——不要杀人?”
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建康元年十二月,钦命要犯晴藤滟,拼杀四个月零一天后,杀兵官管带共计三百四十一人,终为校尉都统舒汉青擒杀。
那年大雪大雨,天气恶劣得记得的人都不想再提。
舒汉青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拿过刀。
他知道的。
自己已经跟着那人,一起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