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77、乐未央

　　“大圣，等等！”小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方才她被韦护出人意表的举动吓得瘫倒在地，后来发现那只是个开大了的玩笑，便平静了下来。看到那一地被沉香打翻了的粥和药，她觉得有必要为杨戬重新去做，在众人闹作一团、谁也没有注意她时，她便悄悄地收拾了地上的残局，又去厨房重新煎了药、熬了粥端了进来，见孙悟空要用杨枝甘露为杨戬疗伤，便出言阻止，“大圣，舅舅刚醒来，方才又劳了这许多神，肯定又累又饿的，不如让爹爹先喝了这碗粥再疗伤不迟。”
　　她这番话说得极是有理，却把大家都逗笑了。她茫然地看着满屋子都在笑的人，心中感到十分奇怪，自己究竟是哪里说错了呢，仔细想想，没有啊？见她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原本还是掩口而笑的众人索性便开怀大笑起来，这下小玉更是大窘，把粥和药轻轻放在榻边的桌案上，转过身来，红着脸向沉香小声问道：“沉香，我可是说错什么了？”
　　“没……没有……”方才众人笑时，只有他怕小玉难堪，没有笑，此刻被她一问，见她竟还是如此天真纯洁的模样，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那些强忍下去的笑意便一齐涌了上来，再也憋不住，转过头掩口大笑起来。
　　小玉见沉香也跟着其他人取笑自己，竟真的有些生气了，扑上前去，抬手便朝他胸口捶去，边捶边羞恼地说道：“你好坏……好坏……”
　　见这俩孩子居然当众做这等小儿女之事，众人更是大笑不止，小玉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失当，忙收了手上的“暴行”，她小脸儿已经红透，一跺脚，喊了一声“你们都是坏人”便要往屋外逃去，却被杨戬喊住了：“玉儿，回来，别理他们。”
　　杨戬这一喊倒也管用，小玉果然就住了足，走到床沿，垂下头，手上把玩着衣襟上的绦带，期期艾艾地说道：“舅舅……不是……爹爹……他们好坏……他们都笑我……”
　　杨戬忍笑冲她眨眨眼睛，问道：“你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被杨戬这一问，小玉更是不明所以，她瞪大了眼睛，摇摇头，茫然地答道：“我说错什么了啊？”是啊，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呀，竟让这些人觉得如此好笑。
　　见这只天真娇憨的小狐狸仍是不知自己的错处，杨戬也是抿嘴一笑，故作安慰道：“不知道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口中这样说，面上却尽是戏谑之色。
　　小玉看出杨戬也在取笑自己，又跺了跺脚，娇嗔道：“爹爹也取笑于我，你们都不是好人，不理你们了！”说罢，又拔腿要逃，却被迎上前来的瑶姬一把拉住，瑶姬搂着她的肩笑道：“你们瞧瞧，这丫头倒臊了。”她这一说，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小玉想逃，却又不敢挣开瑶姬的手，只得羞恼地埋怨道：“外婆，你也取笑我！”
　　“外婆？你既叫戬儿作爹爹，难道不该叫我声奶奶么？”瑶姬见小玉急得快哭了，却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心中不忍，便提醒了她。
　　“啊？”小玉原也不笨，被她这一提醒，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是有些困惑。
　　三圣母也善意地提醒道：“小玉啊，你究竟是叫二哥舅舅呢还是爹爹？这是该你随沉香叫呢还是沉香随你叫？”
　　啊？原来他们笑的竟是这个？小玉悄然大悟。她舅舅爹爹地一顿乱叫，叫得自己也有点儿犯浑，被三圣母这一问，竟是一时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莲见她发呆的样子甚觉好笑，回身问杨戬：“二哥，你倒说说看，小玉应该叫我娘还是叫我姑姑？”
　　杨戬知道三妹这是存心拿小玉取乐，转眸望向小玉，笑而不答。
　　小玉被杨戬的笑容惊醒过来，气道：“我叫姑姑，叫爹爹，叫奶奶！”她被众人取笑得一肚子火没处发，见沉香又在偷笑，心中更是忿忿不平，指着他说道，“我才不管他叫什么，我就叫姑姑、爹爹、奶奶。”
　　瑶姬笑道：“那你方才怎么又是舅舅又是外婆的，这分明就是随他叫的嘛！”
　　“哪有……”小玉还是不甘心，强自辩驳道，“人家只是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沉香见她不肯认输，还在那里死鸭子嘴硬，笑道：“好嘛好嘛，以后我随你叫就是，别生气了。”他这话看似是在安慰小玉，其实谁都听出里面溢满了调笑。
　　三圣母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凡人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儿子可好，连娘都不认了，直接叫起姑姑来了。”她神色颇为哀怨，话中又尽是酸意，但谁都看出她是在与儿子配合着调侃小玉，是以谁都没把她的话当真，反而都掩袖闷笑起来。
　　见这母子二人竟是一搭一唱起来，小玉咬牙说道：“他叫他的，我叫我的，我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她用力一挣，终于挣出了瑶姬的环抱，又要向门外逃去。
　　“玉儿回来！”杨戬笑着唤了一声，又对母亲和妹妹说道，“娘，三妹，你们莫要取笑这孩子了嘛，瞧把她羞的。”见小玉果然听话地停住了脚步，便说道，“你和沉香也该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把事儿给办了。”想着自己终究还是要回昆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杨戬心中陡然一酸，脸色微变，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他不想在这时候破坏这般温馨和乐的气氛。他答应过这两个孩子，要为他们重新举办一场婚礼的，不能食言。
　　小玉哪里知道杨戬心中所想，听他说到这事儿，又害羞起来，嗔道：“爹爹，我跟他有什么事儿要办呀，您别胡说八道了。”
　　杨戬知道她那是故意装傻充楞呢，只淡淡一笑，对瑶姬和三圣母言道：“娘，三妹，你们挑个日子把他俩的事儿给办了吧，他们都分开一百年了，也该团聚了。”
　　“就你急！”瑶姬横了儿子一眼，说道，“什么事儿也得养好伤再说啊！”
　　“就是！”不待杨戬开言，沉香和小玉便齐声应道，“还是等舅舅养好伤再说吧！”
　　杨戬微微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我也没什么事儿啊，你们别弄得我跟受了重伤似的，我不是好好的嘛！”
　　一听他说这样的话，瑶姬心里就有气，轻声斥道：“又没事！若是等你哪日有事了，我们大家就都有事了！”
　　三圣母不忍母亲再责备哥哥，劝道：“娘，二哥也是一番好意，您别生气啊！”
　　听妹妹为自己讲情，杨戬很识趣地讪讪一笑，并不作声。
　　“唉……”瑶姬重重地叹了一声，苦笑着摇头说道，“你们兄妹俩就互相包庇着吧。”她言语虽有责备之意，但心中却是十分地宽慰，这兄妹二人终于冰释前嫌、相互知心了，莲儿真是成熟懂事了不少。
　　果然，又听杨莲对哥哥柔声说道：“二哥，你别急嘛，总要等你伤好了再说。”她调皮地冲杨戬眨眨眼，笑道，“二哥，其实我和娘已经选定日子了，就在下个月二十八。若是二哥能好起来，那就这一天了，若是……若是不能……那就再另行择日……”说着，说着，她又自责起来，低下头去。
　　原来他们都安排好了，看来自己真是太多事儿了，杨戬自嘲地笑了笑。见妹妹脸上的笑容已没方才般自然，心知她是为了自己的伤势担心、难过，便拍拍妹妹的手说道：“二哥也没受什么大伤，你放心。再说大圣不是已经替二哥求来了杨枝甘露么，二哥会很快好起来的。”
　　“真的！”三圣母蓦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欣喜之色流淌了出来，她反手握住哥哥的手，捂得紧紧的，说道：“二哥，你可要说话算话哦，要快点好起来！两个孩子还等着你为他们主持婚礼呢！”小玉和沉香听她如此说，都羞涩地低下头去。
　　杨戬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他看看这两个孩子，忽然觉得有不妥之处，如果他的脑子还不算糊涂，从他晕倒的那天算起，加上这七天，今日该是月末，如果吉日定在下月二十八，那就意味着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来筹备了，是不是太仓促了？他微微蹙了下眉，说道：“娘，三妹，是不是太急了些？还不到一个月了呢，来不来得及准备啊？”
　　见他又瞎操心起来，瑶姬苦笑着直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小玉低着头，仍是把玩着衣上的丝绦，嘴里却在嘀嘀咕咕：“要准备什么呀，一切从简就好了啦！”只要杨戬能主持她的婚礼，她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看看，这丫头方才还抵死不认，现在倒是急了。”三圣母又打趣起小玉来，这次小玉没什么其它反应，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些。
　　三圣母见她如此，反到不忍了，便对杨戬说道：“二哥，之所以选在下月二十八，是因为这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杨戬有些疑惑，一年之中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应该不少，为何非要选中这一日呢，虽然他也想替两个孩子早点完成这桩大事，但也不想搞得如此仓促，怎么母亲和三妹竟是如此着急？他觉得心下甚是诧异，不由问道：“这个日子真的很好么？非要定在这一日？”
　　他真的忘了下月二十八是个什么日子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声。他竟真是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过啊，一碰到自己的事儿，就什么都忘了，若是旁人的，他肯定什么都记起来了。
　　瑶姬心中又气又酸，抢白道：“是啊，这是个好得不得了的日子，我和莲儿看过历书了，今年除了这一日，便再没什么好日子了，若是要等，恐怕只能有待来年了。”
　　啊……杨戬又是一阵错愕，他觉得母亲这种说法实是太古怪了，哪有一年就一天适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啊，但他又不敢反驳，看母亲的脸色并不好，似是在与谁置气，难道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到她了……
　　见杨戬深深地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瑶姬又恼又怜，同时心中一痛，一腔自责涌了上来，这孩子真忘了下个月二十八是什么日子了么？明明是个聪明孩子，怎么碰到与他自己有关的事儿就如同失忆了一般呢，是他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还是故意摒弃了这一段惨痛的记忆？唉……瑶姬叹了一声，也只能挑明了说才能让这傻孩子明白了：“戬儿你当真不知下月二十八是什么日子么？”见杨戬仍是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她无可奈何地说道，“真是傻孩子啊，竟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
　　生日么？原来如此，杨戬恍然大悟。对于这个日子他向来是不记的，可能他的潜意识里真的想忘却这个日子，这个日子承载了他太多痛苦的回忆，家破人亡、母子成仇、兄妹反目……这样的日子记它做什么呢？难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着那些伤痛？纵然他再是喜欢自虐也不至于此。然而如今母亲他们居然要拿这个日子充当黄道吉日来操办沉香和小玉的婚事，难道他们忘了，这一日不仅是他的生日，也是父兄的祭日，在这样的日子成亲恐怕不太吉利吧？况且用这个特殊的日子来办喜庆之事，也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啊！他略皱了皱眉，轻声地试探着问道：“娘……这天来办婚事恐怕不妥吧……”
　　瑶姬看了他一眼，以极缓慢的语气，幽幽地说道：“戬儿，你是不是觉得那是你父兄的祭日，所以办喜事不妥？”
　　杨戬一愕，随即点了点头，母亲终于猜到自己的想法。
　　“戬儿……”瑶姬轻唤一声，眼底泪意直泛，却被她尽数逼了回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杨戬说道，“戬儿，今日当着这许多的人面，娘有些话不得不说，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下去，倘若你依然沉溺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你便永远不会有幸福，我们也不会有……”瑶姬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作声。杨戬也是默然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听着。
　　“戬儿，你爹在世之时最是疼你，倘若他知你这么多年来都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他也会伤心的。你忍心让你爹伤心，让娘伤心，让大家都伤心么？三千年了，你竟还是如此堪不破，你这样终是会害人害己的呀，唉……”瑶姬有点儿疾言厉色，她知道，这么多年来，杨戬从未冲破过自己心中的魔障，当然，儿子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如何冲破这心魔必须靠杨戬自己，任何人都帮不了他，所以今日必须点醒这个傻孩子，否则穷尽他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杨戬心中一凛，慢慢阖上了双眸，沉思了一阵，又睁开眼来，说道：“母亲说得是，倒是孩儿迂腐了。虽然凡间也有择日不如撞日一说，但这下月二十八实在是过于仓促了，真恐来不及准备，怕是会委屈了小玉。”
　　小玉这次倒不害羞，她抬起头来，看着杨戬，认真地说道：“爹爹，小玉从小就没有爹娘，如今却有了个爹爹为小主主婚，小玉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有爹爹在，小玉真的什么都不要，那些世俗的礼节又算得了什么？”她上前几步，摇着杨戬的手臂说道，“爹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哦，若是你不能为小玉主婚，小玉不依！”
　　杨戬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好好，我一定赶快好起来，为你们主持婚礼，其实……其实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嘛！这不好好的。”说着，便要挣扎着坐起身来。他这番举动又吓了众人一跳，小玉、三圣母、瑶姬离他最近，见状忙一把按住，瑶姬横了他一眼，责怪道：“你呀，真还不如小玉明白事理。”
　　杨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辩驳道：“娘，我确实没什么事儿，你们不用这般小题大作的。”
　　瑶姬真拿这个儿子没办法，他也只有昏睡的时候是安静的，只要他醒了，就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她只得拿出做母亲的架子，板起脸说道：“你要好起来也得先喝了药、养一阵再说！”
　　见母亲生气，杨戬只得闭嘴，也不再动弹，任身旁这三个女人再一次把他裹成了“粽子”。三圣母离桌案较近，她眼疾手快地把药碗端了起来，正要给哥哥喂药，却被瑶姬喝止了：“我来！”她竟是不待三圣母有什么反应，顺手便把那碗夺了过来，轻轻巧巧，平平稳稳地，碗里的药汁一滴也未洒出。
　　杨莲看着母亲，一脸的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杨戬撒娇道：“二哥，你看看，娘她好霸道，她想一个人独占你。你知道吗，你昏睡这几日，娘都不让我们进来照顾你，你的一切起居都是娘亲手料理的！”她口中虽是在责怪母亲，但这话里哪有半分责怪的意思，眉梢眼角间还全是笑意，分明是在告诉哥哥这几日母亲为他的伤病操尽了心，她知道母亲的怨恨是哥哥痛苦的最大根源，如今这母子二人的心终于走到了一起，受尽生离死别的一家人也终是盼到了团聚的一日，自己仅管失去了丈夫，但母亲、哥哥、儿子、媳妇儿却都回到了身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瑶姬看着女儿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又见她眼底似有泪意，知她又在感慨往事，她不想让儿子见了伤心，便故意接了话茬儿，对儿子笑道：“你瞧瞧，这丫头倒是对你埋怨起我这个做娘的来了，真是越发地没了规矩，戬儿，都怪你不好。”
　　杨戬知道母亲是在与他们玩笑，不想扫了母亲的兴，笑道：“是莲儿得罪了娘，如何能怪到孩儿身上？”
　　“如何便不能怪你？”瑶姬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妹妹那都是被你纵容的，这些年来，你可是把她给惯坏了呀！”她原是假意责备，可这一番话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发自真心的，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三千年来，杨戬对他这个宝贝妹妹那是掏心掏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最后为了救她竟是性命、声名都不要了，三圣母本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但她那骄纵的性子确实是被杨戬一手惯出来的，关于这一点他兄妹二人也心知肚明，是以面对母亲的责备，他二人都无可辩驳，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三圣母呆怔了一阵，轻声对母亲说道：“娘你别怪我二哥，都是女儿不好，是女儿太不知事了。”
　　“娘……”杨戬开口叫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瑶姬见他兄妹二人都当了真，莞尔一笑，说道：“娘说笑，你们怎么倒都当真了。”见杨戬脸色略显疲惫，知是费了这半日的神，他累了，便又道：“这屋子太小，挤了这许多人，连身都转不了了，不如大家都先请出去，我先让戬儿喝了药，然后再请大圣用杨枝甘露给戬儿疗伤，如何？”
　　她说得甚是客气，可下得竟是逐客令，而且不让人有丝毫置啄的余地，众人觉得他母子二人肯定有体己话要说，而且瑶姬说得也是正理，这屋子确实甚小，一下挤了十来个人，站着都有摩肩接踵的感觉了，初时他们满心装着杨戬，不曾注意这些小节，如今被瑶姬一说，觉得这狭小的屋子挤了这许多人加上一只猴子，的确太拥挤不堪了，又见杨戬神色倦怠，便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小玉和三圣母有些不甘心，还想争取一下伺候杨戬的机会，却被沉香用眼神制止了，母子三人便也互牵了手，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