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32、怎得心安

　　元始天尊责备地望了玉鼎一眼，白鹤童子又没得罪他，况且他跟在自己身边多年，就是杀鹤也要看主人啊……他给了白鹤童子一个安慰的眼神，问道：“童儿，无事吧……”见白鹤童子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知他还未从惊恐中醒来，只得又问道，“童儿，不是让你在麒麟崖上接引众家师兄么，怎就一人回来了？”听他询问，白鹤童子也不出声，只是木讷地向门外指了指，众仙寻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哪吒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火尖枪在他身后拖出长长一条痕迹。众仙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玉鼎真人那一剑是指向哪吒的，只是白鹤童子比他早一步踏入殿中，险些成了他的替罪羔羊。
　　玉鼎真人还想再补上一剑，却被杨戬架住了，微笑着从他手中接过斩仙剑，站起身来，又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师父馈赠。”玉鼎真人知他此举不过是为了救哪吒罢了，白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
　　那清朗的声音如此熟悉，把哪吒从梦中惊醒，他浑身一颤，猛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白影在眼前晃，晃得他几欲晕去，两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影子如今就在眼前，真实得有些恍惚。
　　两年前，他自感再无面目留在昆仑，竟不顾太乙真人的再三挽留，执意离去。下了昆仑之后，他竟觉得这三界之大，再也无有他的容身之地，只得行尸走肉般地在凡间瞎逛。不知不觉中，他竟来到了陈塘关的旧址。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会来到此处，千余年来，他总是在刻意地回避着这个地方，那里有他此生中最惨痛的一段经历，痛得他不愿再去触碰，一碰，那心头的伤处依旧会鲜血淋漓。可是，今天，他竟然回来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走着走着竟然又回到了这里，这是天意对他的惩罚么？如今再回到这个地方，他心中竟没了原来那种噬骨的痛，只剩下麻木后的悲凉，痛到极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他游游荡荡，竟是绕了那古址一周方才出了城。在山间，他赫然发现一座破小的庙宇中还供奉着自己的神像。那个小小的莲花童子，是天地正气的象征。可如今的他却是一个罪人，一个罪人又怎配受人间香火的供奉。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又看看那个小小的神像，陡然间纵声长笑，笑得满脸是泪，转身出了庙门，摄出火尖枪猛地向后一挥，整座庙宇轰然倒塌……
　　转出那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他在东海之滨遇上了酒醉倒地的敖春。他把他送回了东海龙宫，这又是一个千年来他未曾踏足的地方，当他把敖春扶回寝宫时，分明从龙王客气的话语中听出了那份怨怼与嘲讽，他是怎么说的：“三坛海会大神今日再度光临我东海龙宫，我龙宫上下真是蓬荜生辉，没想到大神对老龙的这些儿郎们真是关怀备至，先是替老龙管教三儿，如今又把八儿送了回来，老龙感激不尽，这厢谢过大神。”说罢，他真的躬身拜了下去，哪吒神情尴尬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手足无措，面色通红，讷讷说道：“别……龙王……别……”对当年之事，他这几日来也反思过，敖炳虽是行事乖张，可他自己行事又何曾深思熟虑过，虽然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但也未免出手狠辣了些，拨皮抽筋，尸骨无存……就算敖炳再错，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他虽在那个雷雨之夜以命偿命了，可他终是活了下来，而敖炳呢，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虽然龙四和龙八对这段往事已经释然，但对这杀子之仇，东海龙王却是刻骨铭心……哪吒苦笑，这三界之内，最后能容下自己的居然是所谓仇人的宫殿，想来真是荒谬之至。
　　在龙八的盛邀下，他也不管龙王龙母什么脸色，便在东海龙宫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两年。这两年间，他每日和龙八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丁香当日没有去华山，自然对灭神阵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只是一直在困惑龙八和龙四这姐弟二人自华山回来后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一个整日价没精打采，借酒浇愁，一个更好，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只在寝宫养病不出。她也曾问过龙八到底出了什么事，龙八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任凭她捶胸拧耳就是闭口不答。她觉得他变了，他们都变了，龙八变得颓废异常。哪吒也变得豪情全无，甚至把自己的尊严都能践踏在脚下，对龙王的嘲讽和奚落他熟视无睹，仿佛那些都与他无关，他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如今却寄人篱下，受尽白眼。还有四公主，那个明快爽朗的四姐，回来以后便把自己幽闭宫中，直到哪吒接到玉虚诏令，准备离开东海之时，她方才步出宫门。
　　哪吒是在酒醉之时接到诏令的，手中闪动的金光蓦地里让他惊醒过来，他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掌上流动的字，他心中猛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昆仑传递来的寒意侵蚀了，见龙八也醉眼朦胧地凑过来看，哪吒嗫嚅着问道：“八太子……你说……我要不要回去……”几千年来，哪吒行事向来果毅决然，何曾这样犹豫不决过，他是在怕么？怕什么？怕自己还是无法面对那张苍白的面孔？
　　龙八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没站稳，又跌坐了回去。思量了半天，方才言道：“你……你还是回去吧……替我们跟真……真君……说声对不起……”他觉得大概真是酒喝多了，口中极为干涩，连连舐舔着嘴唇，语句断断续续，连接得极不通顺。
　　“不，他不需要我们的对不起，从来都不需要……”一个熟悉的且无比坚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四……四姐……”
　　“四公主……”
　　“四姐，你……你怎么出来了……”见龙四身形摇摇欲坠，龙八顿时醉意全消，忙一把搀扶住自己这个两年不曾踏出寝宫的四姐。见龙四满脸憔悴，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如薄纸般透明，双颊紧紧凹陷了下去，那一缕缕的金丝中，也泛起了丝丝银白，仿佛苍老了许多许多……
　　“三太子，你也是个敢作敢当、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难道你还要这样逃避下去吗？那个在陈塘关削肉剔骨的哪吒哪里去了？”龙四口气森然，直视哪吒，让他闪烁的目光无所遁形。
　　这番话说得哪吒羞惭满面，是啊，那个敢作敢当的哪吒上哪儿去了？两年前他就决定回昆仑面对一切的，可当他真正重见那一抹苍白的孤影时，他还是选择了退缩，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三番四次救他，却又被他深深伤害的人。于是，他不顾师父的挽留，执意离开了昆仑……
　　龙四“嚯”地一声站起身来，觉得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欲坠。龙八想要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只见她满脸绝色，撩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龙八心中害怕，残留的酒意完全清醒，颤声问道：“姐，你这是要去哪里……”龙四回身，璨然一笑：“去十八层地狱！”
　　“姐！你去十八层地狱做什么？”龙八失声惊叫起来。
　　“去面对一切，去了偿所愿而已……”龙四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一袂红影终是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去面对……是啊，该面对的终要去面对，自己已然是又逃避了两年，难道自己一个男子汉竟不如龙四这个女流之辈？哪吒双手一合，拱手道：“八太子，哪吒回昆仑了，多谢你这两年来的款待之情。”
　　“三太子……不用客气……”龙八一脸尴尬的笑容，面色通红，不知是酒醉还是羞愧。什么款待啊，分明只是自己想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倾诉而已。他目送哪吒走出龙宫后，不由思忖，他们都走了，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忽然身后一个人儿环腰抱住了他，头紧紧贴着他的脊背上，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敖春，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说不出的苦，我不要求你对我说什么，只是，求你每天能对我笑一笑……”
　　“丁香……”他回过身去，紧紧地拥住了她。自相识以来，她从未对他如此温存过，即使是成亲之后，她也是一往如昔地爱玩爱闹，他便一直这样的宠着她，纵着她，他觉得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可是，伏羲水镜改变了一切……当初他也是为了她才如此刻骨地恨上了杨戬，明了一切后，他又怎能再这样伪装地幸福下去……这都是他的罪啊……两年了……他都不曾这样好好地抱过她……
　　可是，这真的是杨戬想要的么，他这样做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而已，这种救赎只是一种心灵的逃避，终是害人害己。四姐说得对，去面对一切……他要面对的就是拥紧眼前的这一份幸福，杨戬付出的一切，不就是要他们都幸福么？那就幸福下去吧……对不起……这从来都不是杨戬想要的……
　　对不起……回昆仑的路上，哪吒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三个字……他们欠他的，又岂是三个字能囊括的……他确实不需要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