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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首章、秋露白如玉2 ...

  •   终于鉴明嗡嗡叫着的耳朵回复了听觉,仲旭清冷悦耳的声音扬了起来,冲入脑袋,虽虚弱,却执拗。“要我说多少遍?给我拿出来!”
      鉴明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稳稳当当地站住,旭哥!旭哥还活着!旭哥还活着!他听得医官着急,顾不得失礼拔高了的嗓门:“殿下,此时拔不得啊!箭镞正在肺腑之间,若是拔了出来,这出血一时止不住,那可——”“此时拔不得,难道明日后日,”仲旭嘶哑喘息,话语里有着破碎的气声,“就拔得了?”
      突然内帐里探出一个人头来,与自己对望了一眼,转头进去道:“殿下,清海公来了。”
      方鉴明站在帐外,只听见里面传来禇仲旭急促而猛烈地咳嗽声,没一阵喘气都无比痛苦而艰难,透着一点因为穿伤肺管而夹着的嘶嘶声,心里还在紧张着就听见内帐里更加惊惶地动作,几个拔高地声音呼喊着:“殿下,殿下!”方鉴明却只是清晰地听见几声“扑、扑”地响动,然后一切都跌入冰窖一般沉静冰凉,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就看见幕帘里缓慢地,细微地红丝透了出来,放肆而嚣张地诡笑着爬散开。
      方鉴明回过神来,心脏如同被一只讨厌地手蒙地捏了一下,高声呼着:“旭哥!”唰地撩开幕帘冲进了后帐去,这一声“旭哥”叫得早已经疼得发颤了的禇仲旭定住了心神。鉴明看见乱成一团却强做镇定地医官们用大叠大叠的布巾死死压住禇仲旭胸口,力道大得方鉴明都有些疑惑会不会把仲旭压断,耳朵里传来医官长和其他人不住地叫唤:“殿下,您这是不要命了呀!”
      鉴明吓得自己都退后了一步,禇仲旭整个人铁青一般的颜色,身形因为疼痛痉挛仿佛比平日里缩小了不少,胸上脐上都血印子,深的浅的把整个人都快盖住了,几番折腾,有的早已经干掉,又被润湿,黑红黑红的一道道,分外可怖,方才新喷出来血蜿蜒浸润再发黑地干血痂上。鉴明他在翕动嘴唇,连忙抢到床前,找不到该先说那句。
      仲旭冲他微微地笑了,鉴明遵从他目光地示意再凑近了一些,只听得仲旭几乎只能用气声对自己耳朵里灌进声音:“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带着那么个玩意啊。”方鉴明心下大惊,原本地猜想本印证的时候竟是如此慌张,发抖着掰开仲旭地手,果然看见一枚血淋淋的精铁箭镞连着一寸多箭杆。
      ②这时候,帐外通传,说是有人从流觞郡给清海公送了信来。听得流觞郡三字,鉴明喉间一紧。名义上,他还是流觞郡的领主,可是如今父亲与族中兄弟皆战死,褚奉仪已下令将方氏灭门,流觞郡沦陷叛军之手,是谁,会自那里送信来呢?
      营门外,等候着的快马急递信使连站立亦不稳,周身伤口均已溃坏,散出恶臭。见方鉴明从帐中出来,抖抖索索自怀里摸出封套来,软烂腌臜,想是经过雨淋汗浸。开了封套,里面只薄薄一片纸,从流觞到离澜,东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余。
      鉴明吾儿:方氏血脉独存汝身,好自为之。
      过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笔迹,想是匆忙写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凛然的家传台阁体。
      原以为是丹红纸的封套,辗转传递中褪旧了颜色。见内里的纸笺亦染了一半赭红,与两枚指印,才晓得是血。
      他知道父亲是不在了。他是贵胄子弟,自小入宫伴太子读书,逢着庆典入朝,父亲时时来看他,他倒觉得陌生。父亲也不恼,总是水波不兴地笑着,塞给他一两件玩意儿,若他不躲避,还摸摸他的头。他六岁那年秋天开始习射,父亲给了他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开弓用的,以防弓弦割伤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亲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他戴着恰好。
      今日一战,他虽立心要杀了褚奉仪报仇,心底总还存有些侥幸。父亲看来样子温煦,据说年轻时也曾是个武艺出众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叶茂,哪有那样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这信到了手里,亲见了父亲的血浸透过的白笺,他才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
      他们都不在了。即便他亲手斩了褚奉仪的头颅祭在灵前,也没有人会来应答。这话已无人可诉,只有在脑子里静静对自己讲起,说不出的空虚与凄凉。
      受伤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军近旁,方便医官们救治,哀哀呼痛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丢了崽的狼,有的像风箱,有的什么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将那信使送去医治,架着信使的兵士低声嘟囔:“自己人都救不过来。要不是他姥姥的东军冲锋提早了,哪能死这么多人。”
      日头还不曾出来,东方熹微,远远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着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见他的人马,每一个都负了伤,驱赶着俘虏去掘坑掩埋他们的同袍。他看见一个叛军的兵士,左臂上缚着绳索,与旁的俘虏连成一链,拖着折断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见这数万人,经过半日一夜鏖战,个个饥寒交加,还流着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见生前厮杀的敌人,一个的刀锋还穿透在另一个的胸膛内,却被埋在一处,在地下做永远的邻人。他们在家乡或许还有妻儿老小,但即便他们寻到了这里来,也再找不到他们的亲人。那样多的枯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能辨认呢。
      他并不怜悯。虽然他年纪还轻,却已从军多年,心里深深明白,若败降的是他们,敌人未必能待他们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阳将离澜江映成一江血水,数万人迎着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红,不由得叫人觉得满目哀凉。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这里,他猛醒过来,掉头疾步奔入大帐,手里一面将书信揣进衣襟。经过取暖的火盆时,他将手里的那些柏奚残片倾入火中,火舌一瞬间舔了上来,又低伏下去,吞噬着木片,再看不出人形来。
      外头天已半亮,帐内却还像是深夜。仲旭脸色白得骇人,心口的布巾换过几次,勉强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体里再没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缘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会是这样。
      见他进来,仲旭双眼张开一线,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
      鉴明在他床前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指尖,铁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在这昏黑的空间内,隐约勾起幼时不祥的记忆。
      像是用尽了周身的气力,仲旭的声音还是轻细得如同耳语:“鉴明,你痛快些了?”
      少年副帅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着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却含着笑。
      他们同是丧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后的遗孑。从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长为可以性命交托的同袍。这世上,只有他,与他不需言语。(本段出自《斛珠夫人》原本)
      却也只有他,无法说出心里最多的话。
      方鉴明蓦地就流下泪来,哽咽着无法成为完整地句子:“旭哥……”禇仲旭心里软成一片,想笑却没了力气,道:“……就要做主帅的人了,这样难看。”方鉴明看他自顾合上双眼,十分困倦地样子。他还活着,只是这极度耗弱的身体,怕也支撑不了两日。才将要成人的少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害怕还是悔恨,连自己都分不清楚。只是捏着禇仲旭失血过多白灰又透着青黑地手,死死捏住,生怕他一不留神就这么溜了。顾不得周围这许多人像要支开他,只怕是也没人支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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