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小盲

12、二章、此花非我春2

　　入门走了近一刻工夫，路径曲折，除沿途守卫之外竟未再遇见旁人，领路的内侍也始终缄口不语，濯缨简直疑心那家伙嘴里并没有舌头。
　　“你带我去哪儿？”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苍白的中年宦官睨了他一眼，神色中捎带三分媚态，活像个妇人：“见咱们主子。”
　　“这儿什么时候有人住了？”
　　“皇上把霁风馆赏给新任的凤庭总管大人啦。”
　　“凤庭总管？”
　　宦官细声回答：“是咱们内侍的头儿，总领后宫一应事务。”他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前头是两扇对开的朱漆大门。
　　若说这是羽林禁卫的营房，也未免过于奢侈了。夺罕疑惑地看着宦官，后者只是谦恭地将头垂得更低，示意他进去。
　　门扉一触即启，轻轻朝两旁荡开，如有看不见的手在牵引。方濯缨迈步向前，发现自己来到一处清净内院。他解下背上的盾与弓，提在手上。内侍并未跟着进来，只从外头将朱门无声掩上。
　　四方院墙内只剩下自己，与那座叠檐飞角的小巧宫室。
　　他径直走上前去。
　　房门虚掩着，内里垂下密不透风的锦缎帐幕。方濯缨放下手中的行李铺盖，掀开帐幕。
　　四月微薰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火，热得人几欲窒息。偌大房间里唯有一盏琉璃八角灯，有人斜倚榻上，就着灯光展读手中书卷。
　　方濯缨心中的某一部分收紧了。他一步步靠近，那人的身形轮廓如同从黑暗的水中缓慢浮现，越发真切。
　　“是你。”濯缨悄声说。
　　方鉴明并无言语，仰首看向自己刚有的儿子，秀长双目冷然莹澈。两个月未见天日，他容色惨白，像个鬼魂，锦袍领口微敞，里头看得见锁骨。
　　濯缨无声低头，一阵细微战栗传过他的肩膀。
　　那人唇角的刀痕跳了一跳，仍是什么也没说。
　　濯缨握紧双拳，肩背的颤抖愈发剧烈，最终不得不弯下身子，仍然不可抑制，扑哧笑出声音。真是说不出的荒谬——这个人竟也会有今天。他纵声大笑，眼角被泪花模糊。
　　“你……你做了太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无数次毁伤过方鉴明的皮肉与筋骨，却从来未能在那张清端面容上读出过“软弱”二字。这个人是他的仇敌，恩师，惩罚者与保护者，仿如万仞绝壁横亘眼前，无从超越，不可撼动，这个人一日不被击溃，他就一日不能前行。
　　然而自己花费了三年时光，终于承认失败，方鉴明却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毁伤他自己。方濯缨用力抹去眼里的泪，却无论如何抹不净。
　　“现在杀你，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他说。
　　灯畔的人微笑了：“三年已经完了。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一样是我的儿子。”
　　“为什么？”
　　方濯缨得到的只有沉默。
　　“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热血轰的一声冲上耳畔，冲上前去拽起他两肩衣裳，手中的分量却比想象中轻得多。
　　“你不会明白。”
　　“不，我明白。”濯缨愤然直视他的双眼，“皇帝杀了那么多人，你们六个人只剩下三个，你是怕皇帝也会杀了你。为了能活下去，你就连做个男人的勇气也没有了。”
　　方鉴明轻轻拨开夺罕，手上缠裹的湿滑缎布擦过濯缨手背。
　　“你伤着手了？”他问。
　　方鉴明不以为意：“不当心烫着了。”
　　濯缨疑惑蹙眉。不知为何，他抓过方鉴明的手腕，就要去扯开缎布。方鉴明往回收了收手，却没成功，他仍未康复，而濯缨的气力亦已可以与成人一较高低。
　　缎布带子上浸透了气味刺鼻的油膏，越往里解去，浅红的血水痕迹越发扩大。濯缨的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却不肯停，直到揭开最后一层，手掌上一片新伤触目惊心。
　　周身都僵硬了，仿佛血液在心腔里结了冻。鲜红湿润的是血肉，焦黑萎陷的是灼痕，一经撕扯，初结的血痂又裂了，沁出殷红液体，沿着破碎掌纹飞速向四面渗去。红与黑在手心里描绘出隼翎纹，一束束齐整流丽展开。是剑脊的纹饰。濯缨甩开这只手，抢过另一只，粗鲁扯开一看，伤痕印出三棱五节，分明是尚未裹上硬木皮革的柄骨。像是有人一拳捣在夺罕心口，骨肉筋脉全都捣碎，胸膛里剩下一个血窟：“这是皇帝的伤！”他笃定而又愤怒地说着。
　　方鉴明眼中只有片刻波动，便回复澄静。
　　“他赤手去取刚出炉的剑，却毫发无伤。他的伤全在你身上。”濯缨一字字说，“这是什么妖术？”
　　昏黄的灯晕跳动，室内静得像是没有人息。“就是为了这个术法吗？就是为了要保护皇帝，所以你才做这种蠢事的吗？”他追问。方鉴明摇了摇头，眼中有方濯缨无法解读的凄凉：“这是方氏独传的亘白系秘术，每代只传长子。与人结下延命之约之后，彼人的一切灾厄血伤，皆以身替之，以命抵之。”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做个……这样的人？”濯缨几乎要被再逼出眼泪来。他也不知道为何方鉴明的做法让他心底生出一片荒芜，眼睛涨涨的异常难受。呸，他心里又在骂自己了，这个人值得你这么为他担忧么！？
　　“徵朝的开国皇帝褚荆身边，就有过这样一个秘术师，名叫方景风，也就是本朝的第一位清海公。”方鉴明收回伤手，将浸透油膏的缎布一层层重新裹上，态度依然娴雅，“这个公侯之位传承至今五十三代，每一代的清海公都身受百苦，最终替代主君死去。数百年来，诚然方家锦衣绣辇，领地一方，全仰赖这秘术血脉的庇荫，可这血脉也诅咒了整个方家。我当然想有个儿子，让他强健、安乐，保护他一生不受苦痛……”他唇边的伤痕抿直了，眼下涌上潮红，莫名顿了一下，像是有些话说不出来。
　　他这一生，可能在遇上褚仲旭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可是越是这样，却也就越发的想要一个儿子。但是方家的这笔孽债啊！
　　方鉴明迎上方濯缨的视线，毫不退避。“但我不愿他身上再有一滴方家的孽血。”
　　濯缨双腿如同被掏空，只得缓缓蹲跪下来。半晌，他问：“难道就无法可解吗？”“延命之约一生只可缔结一次，若施法者解约，术法反噬，原先所守护的那个人便会死去。”“那你就该让他死。”
　　濯缨眼里燃烧怒意，“杀了帝旭，你自己做皇帝，这天下会太平得多。”方鉴明只是摇头不语。方濯缨气极：“他明知道你会受伤，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你就拿你的命去保护那样一个人？”
　　方鉴明一颤，还是开口给濯缨解释，“受这种术法保护的人，不畏寒暑，不觉痛痒。他并不知道那柄剑会灼伤我。”“他疯了，难道连你也疯了？以后怎么办？清海公方鉴明死了，那你又算是谁？你就在后宫窝着当一辈子太监？”
　　“有些事见不得光，只能由死人来做。”方鉴明苦笑，“我以为你该明白的……也难怪，你还小。”方濯缨忍不住从地上跳了起来，劈头打断：“我十三岁了，我懂！世上最龌龊，最骗人的勾当，你都教过我，我会。”他焦躁地在榻前来回走了几步，猛然站定。“你知道草原上的狼是多剽悍的东西？哪怕是到人腰那么高的牧羊犬，遇上狼群也只有一死。可是，只要有一条病狼传播瘟疫，就会害死大半个狼群。这时候最强壮的雄狼会去咬死病狼，不然成年的狼死光了，生不出健康的狼崽，整个狼群就都完了。”
　　方鉴明眼中有了笑意：“他不是狼，我也不是。”“你权倾一国，却眼睁睁看着这个疯皇帝行凶。你是个懦夫。”方濯缨站在原地倔犟瞪视，“我不要当懦夫的儿子。”“你反悔了么？”濯缨语塞，过了良久，方撇开头去。“炎龙与天马的子孙永不背弃誓言。”
　　“多亏你的驴脾气，不然我这辈子都没有儿子了。”方鉴明虚弱地笑了，神情中闪烁一抹顽皮。濯缨一口闷气堵塞胸臆，催发不出，只得猛然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在空荡荡房间内回响。“濯缨。”方鉴明在身后唤他。
　　方濯缨停下，却不回头。“我下定决心，与皇上结下那个永远不能背弃的誓约的时候，已经十七了。”方鉴明体力耗弱，语调浮软，“你比我有出息，濯缨。”方濯缨身体绷得笔直，像支楔子无声钉立于地：“像你一样出息？我才不要。”他大步向外继续走去。“你要去哪儿？”“去叫御医来给你裹伤。”濯缨使劲摔开门口满幅紫金的锦帐，昏黄的夕阳泼进来，在屋内拖下他长长影子。（本章改自《庞歌染尼》）
　　方鉴明看着濯缨出去的背影，略微无力地瘫回矮榻上。自己这么做，究竟是解开了这近乎诅咒一般的羁绊，还是加深了这种好比羁绊的诅咒呢？濯缨，你懂了世上最龌龊的东西，可是你懂不懂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呢？我对着旭哥，那龌龊卑微，而又高贵美艳的心。不懂也就罢了吧，太美了，也就遥不可及到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