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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章、此花非我春 ...

  •   清海公死讯传来的时候,帝旭正在女人身上驰骋地动作,倒不是后宫中唯一的妃嫔缇兰,自那次说把她赏给方鉴明之后,待她就更加寡淡了。帝旭只是听那些瑟瑟发抖地通传太监说某某在外有事禀报。一怔,心里隐隐约约记起鉴明几日前秘会时候的脸,猜了个八九分,心烦意乱地草草了事,套上衣服步下柔软如云地床榻,心不在焉地让他进来,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听得那人在下面等待着他的指示。帝旭只是软弱无力地,伸出像是还没从云雨激情中缓过来的手臂,一挥示意他退下,口里说:“知道了。”
      这天下午,苏鸣心里打着鼓似的不安宁,清海公都死了,看来我还是不安宁。校场唤了方濯缨来,“喂!小杂种,你义父死了,心痛病死的。”方濯缨呆了,他从没想过方鉴明会因为这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心痛病而死!根本不可能!
      他看着苏鸣那令他反感的脸,鞠七七死后,苏鸣的权位越发显要。苏鸣几番催促着他说话,自己也在不停叫着:“方濯缨!你听见没!你义父死了,清海公死了。”方濯缨缓过神来,固执地说:“他没死。”豆大的汗顺着脊背热辣辣地往下淌,像极要划出一道伤。
      “顶撞将军,胆子不小。”苏鸣漫不经心地说,“也罢,反正你是杂种,我是野种,官老爷的那一套咱们也用不上。”
      “他没死。”濯缨依旧一字一顿地说。
      ③苏鸣在雕饰华丽的红铁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半年前苏鸣从成城关调任回到帝都,接掌羽林军的帅印。他的身材比常人略略瘦小,在地位较低的人面前他总是坐着,绝不起身。“如果你光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说‘他没死他没死’,清海公就能活过来,那就请便吧。”
      苏鸣语气嘲谑,濯缨忽略过去,仍固执己见:“如果方鉴明真的病死了,死前他会召我回去。”
      “直呼清海公名讳,大不敬,该罚你杖责二十。”苏鸣双手十指交叉,支起下颔。方濯缨狠狠想着:这个言行依然促狭的年轻男子,自己明明不用任何尊称敬语,一个劲说着死啊死的,却还来纠缠自己到底怎么叫方鉴明。
      “他不会就这么死了。”他已近咬牙切齿,心里仍是在想,苏鸣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放什么狗屁!我夺罕花费了三年也没能杀死的男人,在赌约结束后不足一个月便死于某种闻所未闻的心疾。这算什么?简直是个粗劣的玩笑!
      年轻的羽林军主帅拧起眉头,“方濯缨,你要是耳背,我可以大声点再告诉你一次。你义父前日早上急病过世,事出突然,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除非是亲眼看见,否则我决不相信。”濯缨依旧咬牙切齿。
      “别犯傻了,小蛮子。他死在流觞郡,离帝都数千里之遥,等你赶到,他的脸都该烂光了。”苏鸣和缓了语气,说:“他如今死了,你也就自由了。五月里有一批人役满回乡,我会把你的名字添进去。”
      方濯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深及骨髓的恐惧,比自己面对方鉴明的恐惧更深,更可怕,怕是自己听错了苏鸣的意思。原来,自己对着方鉴明,更多的是敬畏。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突然害怕,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怕被送回那片自己思念成疾的土地?
      苏鸣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清海公府邸里的下人全都被遣散了,守卫兵士换防的换防,还乡的还乡。至于皇上,我看他成日神游太虚,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眼下除了我,帝都内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你的蛮族血统,你只管放心大胆做你的羽林郎。”
      苏鸣开心地看着方濯缨茫然点头,他便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他,“回去的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濯缨抬眼直视苏鸣。顾大成说过,撒谎时要给五分真,说实话时要留五分假。
      “我父亲死在红药原,我母亲是个东陆女人,也不在世了。只剩下我两个哥哥。”
      苏鸣颔首。“咱们这一对杂种和野种,往后不会再见面了。你自己保重。”
      濯缨无言地点头。走到门旁,他回身问道:“为什么你老管你自己叫野种?”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他们怕你。”
      “这可真冤枉。我是个顶好说话的人。”青年微笑了,“我父亲是名将世家的嫡子,我母亲却是个侍婢,出身于你能想象到的最贫贱的家庭。我和仆人们的孩子一起长大,随便谁都能骑在我身上,揪我的耳朵。他不缺儿子,从来没认过我,但总归还管我一口饱饭,直到我十四岁那年,他迷上一个歌姬。为了那个和我同岁的姑娘,他遣散妾室,卖掉所有与他有染的奴婢,还有私生子。这时候他倒又想起我是他的野种了。”
      “他卖了你?”
      苏鸣哈哈大笑,“我逃了。我偷了他一把旧刀,一匹老马,从浔州走到天启,投了京畿营。僭王围城的时候,我已是羽林千骑,奉命死守天启承稷门,在叛军阵中看见了我父亲的旗帜。那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一天。十四年里他没正眼瞧过我,可是从那天起,我给他一刀,他就得挡我一刀,他不能再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几年后,我带着四万兵马把他堵在销金河边。他认出了我的脸,我捅穿了他的肚子。”
      他拍了拍胯侧的钢口阔刃直刀。“用他自己的旧刀。”(本段对话部分出自《庞歌染尼》)
      ④又过了半月,时日已经行至开春冬末最最阴冷的日子里,内务监来报,方诸已净身入宫。帝旭登上步辇前去看他,宽广的宫院里,只有朔风一阵阵卷来细碎的雪。帝旭一步步,心惊胆颤地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昏暗地蚕室内,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开房门只觉得一股灼炙之气扑面而来,带着捆手绑脚地腥臭又混杂着焚香,形成一股令人昏昏欲眠的奇异的难闻味道。
      帝旭即褪去重裘,交与随身内侍捧着,一面环顾四下。屋内只得一张矮榻,别无他物。炭火的朦朦红光,反将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颜色。帝旭疾步趋前,霍地掀开床帷,登时退了一步。管事太监赶忙趋前半步蹭到身边,觑着他的面色,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室内死寂,只听得炭火毕剥轻响。
      管事太监几乎以为帝旭不会再有什么言语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紧蹙了眉,稍为转侧,却因了药物的效力不能醒来,只有唇边的刀痕,犹自顽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纯素棉布茵褥,为血水重重浸透僵结,几成暗赭颜色。新血淌到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结,刺目的一道殷红痕迹汪在那里。仿若时光倒转,依旧是这死青的颜色,毫无生气地人躺在地上,炭火哔剥作响,自己惊醒过来,差一点,就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像那年一样冲上前去,抱住躺在矮榻上那无知无觉地人,放肆地哭出声,放肆地逼迫他醒过来看着自己,赔付他自己有的一切,沉寂下来,不再疯癫昏狂。
      可是鉴明,在我疯狂了的那天,你早就已经陪我一起痴癫了。你亲手,了断了方家的孽血,斩断了你我两族的孽债,也扯断了我们回头的最后一条路。
      不、不、不!
      我们从来,就没有这条回头的路!
      到头来,千般语言如鲠在喉,那么多话想说,却又多想掐死这个不珍惜自己的人,下不了手,亦开不了口。只得一句,“鉴明……你,何苦来?”微细渐至于无的声音,低回叹着。
      管事太监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莹光绽露,流转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门上,逆风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却又静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过了一刻,帝旭转回头来,向身后侍立着的一干人等说道:“摆驾,回宫罢。”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着,一无所视,亦似乎一无所见。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尽化灰烬——甚或是从来就不曾燃烧过。(本段取自《斛珠夫人》,有大幅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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